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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不是问题。要问的不是应当如何行动,而是究竟想要采取哪一种行动。要问的不是人应当欲求什么,而是人想要欲求什么。可一个人究竟该如何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有当他行动之后才会发现。人必须先决断、先行动,才能了解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没有任何关于自我身份的认知能先于行动。我是谁,无从提前知晓,只能在行动之后了解。席勒对斐耶斯科这一形象的勾勒之所以如此大胆,正是因为他否认通常那种“行动出自自我认识”的观念。斐耶斯科只有在行动后才会发现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感受到了那种逼迫他决断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只是在他做出决定之时,才让他得以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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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对自由的理解如此激进,就如后世的萨特。他在笔下主人公的自由困境当中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让他的人物如何行事。他在前往曼海姆之前,已经完成了几乎整部作品,只有结尾例外。而这出戏之所以是一部杰作,正是因为根据情节的走向,存在着两种开放的可能:斐耶斯科可以篡权成为独裁者,然后——在最后成书的版本中——被凡里纳所杀;但他也可以——如舞台版中一样——夺取权力,只为了将之交还到共和国手中。在成书的版本中,斐耶斯科的独白也包含了另一种结局的可能性:“夺取冠冕是伟大的,舍弃冠冕是神圣的。”[33] 而在舞台版中,斐耶斯科折断独裁的权杖、宣布热那亚的自由时,所说的正是这同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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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斐耶斯科的自由就和作者的自由纠缠在了一起。在戏剧的两个版本中,斐耶斯科行为虽然不同,但两种可能都可自圆其说,两次都是“源自自由的因果性”(康德语)[34] 。而当作者前往曼海姆时,他仍旧因剧本应如何收尾而举棋不定。无论是对于作者还是对于他的角色而言,自由都是一个跃动的点,从作者跳跃到他的角色,又从角色跳跃回作者,直到最后一瞬间都无法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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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席勒来说,同样无法预测的还有他的逃离。这场自由的实践究竟何去何从,究竟将如何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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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导演迈尔的夫人从斯图加特回来,谈起在当地广为散播的传言——公爵将要求曼海姆交出逃犯。为了躲过这种危险,席勒和施特莱歇尔决定到法兰克福(Frankfurt)暂避风头。法兰克福就在前往施特莱歇尔原本的目的地汉堡的路上。而对席勒而言,法兰克福也是一处暂时可以提供若干安全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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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身无分文。他本来希望能通过《斐耶斯科》预支一笔钱。但原本可为他支取这笔钱的达尔贝格,却还没有从斯图加特回来。两位好友只得以施特莱歇尔的旅费拮据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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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邮政马车花销太高。于是两人在1782年10月3日步行踏上了前往法兰克福的旅途。在路上,席勒默默地酝酿着一部新剧,取名《路易丝·米勒琳》(Louise Millerin )——也就是之后的《阴谋与爱情》。两天之后,在达姆施塔特(Darmstadt)和法兰克福之间,席勒筋疲力尽,支撑不住,在森林边缘的一处灌木丛中睡下。安德烈亚斯·施特莱歇尔守护他安睡。一个普鲁士征兵官悄悄靠近,想要捉住二人,但施特莱歇尔成功地将其赶跑。10月5日晚,他们终于到达法兰克福。次日,席勒便给达尔贝格写了一封信,详细描述了自己悲惨的经济状况:“向您吐露这些心声,真叫我羞愧得脸红,但我知道,这不会把我打趴下。”席勒如是写道,同时恳求预支《斐耶斯科》的稿酬,并承诺在三周后呈上该剧适合舞台演出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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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莱歇尔讲述道,席勒写下这封信时,“是怀着压抑的心情,而且双眼绝不是干的”。[35] 尤其让席勒抬不起头的,是谈及他所欠的债务。但债务也正是他最为沉重的负担。这些还是当时为了印刷《强盗》和《年鉴》所欠下的旧债;而由于朋友和熟人为他作了担保,席勒不得不开始担心在他逃离斯图加特以后,他们会遭到债主的逼迫和骚扰。“我要向您承认,”席勒在给达尔贝格的信中谈到自己的债务时写道,“我担心他们要远胜于担心自己如何在这个世上苟且。直到在这一方面了结干净之前,我永远都得不到平静。”(1782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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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想要留在法兰克福,直到他收到达尔贝格的消息。于是他和朋友便在城内无休止地漫步,以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席勒夫人日后写道,席勒有一回在萨克森豪瑟桥上竟动了纵身跃入河中的念头。他试图把自己的诗《魔鬼爱神》(Teufel Amor )[36] 卖给一位书商,开价25古尔登。对方出价18古尔登,但席勒却不愿贱卖。在另一位书商那里,他才听说《强盗》卖得出奇地好。席勒在书商面前没有吐露真名,但这个消息又让他稍稍振作。直到10月9日,他终于等来了曼海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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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贝格小心翼翼地避免和流亡的席勒有任何私人接触。他让迈尔转达:《斐耶斯科》目前的版本无法演出,必须再做修改,因此无法预支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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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莱歇尔记录下了这条“打击人的消息”对席勒的影响:“他的自傲所受的最大侮辱,就是他竟白白坦诚了自己的悲惨处境;这段描述使他任由他人的专断摆布,而他曾理所当然地盼着从此人那儿获得支持。”[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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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处境中,施特莱歇尔再次证明自己是一位忠实的朋友。他先前又收到了一笔去往汉堡的旅费,却一刻也不曾犹豫,不仅将之赠给自己的朋友任凭他取用,还和他一起重新回到距离曼海姆不远的奥格斯海姆。迈尔已在那里安排了住处,让流亡者可以在此不引人注目地生活与工作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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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莱歇尔决定留在朋友身边并将钱财供他使用,他这是在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他的熟人因此对他颇有微词,但施特莱歇尔在回信中却这样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便踏出这一步对我自己的命运造成了如此致命的后果,我也必须为席勒一辩……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命运。如此之不幸中必有某种伟大。伟人的命运正与他们的精神和心灵相称。君王的不幸与臣仆的不幸绝非一致。这里便是如此。”[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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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二人抵达奥格斯海姆,在“牧庄”(Viehhof)旅社要了一间屋子,睡在同一张床上。施特莱歇尔带上逃亡之路的钢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席勒仍对《斐耶斯科》的结尾犹豫不决,现在又开始着手创作《路易丝·米勒琳》。入夜时分,他请求朋友为他弹奏一曲。根据施特莱歇尔的讲述,席勒听着音乐便“不能自已”,进入了忘我的情绪,摆脱了步步紧逼的现实。音乐将他带入正在诞生的新作的世界之中。“当黄昏降临,他听一首钢琴曲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与此同时,他就在只有月光照亮的屋里来回踱步,一连好几个小时,时常发出含混不清却热烈激动的声音。”[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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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格斯海姆的那几周是孤独的。某几天晚上,席勒会步行前往曼海姆,小心谨慎地避免被人发现,以便去拜访迈尔,有几回还在那儿过夜。而在奥格斯海姆,他们只和一位受过教育的商人雅各布·德莱因(Jakob Derain)有交往。此人是一个正直友爱、有些特别的启蒙主义者。他有一份小小的家业,因此有本钱在他的店里从早到晚地阅读,绝不受门铃的打扰。顾客们得求着他把东西卖给自己。他对国人健康的热情已到了如此程度,居然言之凿凿地为那些想要在他那儿买些糖、咖啡和调味品之类的顾客阐明这些东西的坏处,劝他们别买,尽管他正是因为这些商品收入不菲。此外,他还为顾客讲述提高农田和果园产出的方法,给他们推荐相关文献。他也乐意从他馆藏丰富的图书馆中借书给他人。他的铺子就像某种大众启蒙的传教所。席勒很喜欢与这个人谈天说地,但即便在他面前也没有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德莱因却是个十足的启蒙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也发现了真实的情况。对这一发现起了很大帮助的,是那些被当作垃圾扔掉的笔记和草稿。客店老板娘预感到其中有些意义特别的东西,就把这些笔记带给了德莱因。德莱因于是询问了一位喜欢读文学作品的贵族小姐,她则对施特莱歇尔大献殷勤,直到他最终吐露了施密特博士也就是席勒的秘密。德莱因感谢命运竟送来这样一位人物与他短暂地做几天邻居。于是两人间发展出一种真挚而充满信赖的关系。席勒之后将会乐意想起德莱因。这是那个深秋在奥格斯海姆“牧庄”酒店阴雨的几周中小小的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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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2年11月初,席勒结束了对《斐耶斯科》的修改,终于给了这部剧一个结尾。在这第一版中,斐耶斯科选择了公爵的荣耀,于是被共和主义者凡里纳一把推入了水里。在之后的舞台版修改中,席勒又尝试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斐耶斯科与凡里纳在新成立的热那亚共和国的庆典上相互拥抱。他对施特莱歇尔说,最后几场戏“耗费的思考远远多过”剩下的整部戏剧。[40] 现在,他就静候达尔贝格的回应。两周之后,席勒终于提醒达尔贝格给自己一个答复。达尔贝格依旧避免与流亡者直接谈判,而是让迈尔转达,说现在这个改编版的《斐耶斯科》还是不能用,因此不会被接纳,也不会有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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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席勒的一切希望就都破灭了。为解燃眉之急,席勒不得不当掉了他的手表。他好歹成功地将《斐耶斯科》的手稿卖给了出版商施万,得来的钱除了还清在“牧庄”赊的账外,还有一小部分还给了施特莱歇尔。施特莱歇尔前往汉堡的旅费已经花完,无法再去那里跟随卡尔·菲利普·伊曼努尔·巴赫,而只能在法兰克福教几节钢琴课赚几个小钱糊口。他虽然自己生活困苦,却依旧仰慕席勒在困苦中的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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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席勒而言还有一个去处:亨莉埃特·封·沃尔措根愿意接他到自己在鲍尔巴赫的农庄小住一段时间。席勒仍然可以接受她的建议。他还在犹豫。但就在此时,曼海姆突然出现了一个符腾堡的中尉,到处询问席勒的踪迹。人们不由地警觉了起来。当此人叩响迈尔家大门时,席勒正在里面做客,于是人们立马将他藏到了衣橱当中。当晚,施特莱歇尔和席勒就在巴登男爵(Freiherr von Baden)空无一人的房子中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人们从当地部门得知,那个军官身上显然没有公务文件,没有听说任何逮捕令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军官原来是席勒在卡尔学校的同学。)但席勒的朋友和熟人却很不安,建议席勒另找别处藏身。同一天,伊弗兰的建议,即给席勒未被接纳的《斐耶斯科》八个路易金币[41] 的报酬,也因为达尔贝格从中作梗而被驳回。现在,除了接受亨莉埃特·封·沃尔措根的邀请,席勒再也看不见别的出路。1782年11月30日,他终于动身,踏上了前往图林根鲍尔巴赫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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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莱歇尔和迈尔陪着他走完了第一段前往沃尔姆斯(Worms)的旅途。现在天已渐寒,席勒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钱购置冬装。他时而步行,时而搭乘邮政马车,终于在七天之后,于12月7日抵达了大雪纷飞的鲍尔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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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金国”,西班牙语,传说中位于南美内陆印加(Inka)帝国中一处遍布黄金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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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Streicher 1959,S.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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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普法尔茨选帝侯是神圣罗马帝国七位选帝侯(即可经选举成为皇帝的王侯)之一,其领地莱茵河畔普法尔茨伯爵选帝侯领(Kurfürst liche Pfalzgrafschaft bei Rhein)以曼海姆与海德堡(Heidelberg)为首府,纹章由蓝白相间的条纹与狮子组成。1214年,来自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继1180年取得巴伐利亚之后,又被授予了普法尔茨的统治权,但其子嗣也因此分为巴伐利亚与普法尔茨两支。卡尔·蒂奥多尔·封·普法尔茨(Karl Theodor von der Pfalz,1724~1799)生于慕尼黑,因1777年去世的慕尼黑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三世·约瑟夫(Maximilian Ⅲ Joseph von Bayern,1727~1777)膝下无子而得以继承其领土,同时统治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并于1778年迁都慕尼黑。卡尔·蒂奥多尔热爱文化与艺术,在曼海姆建立了普法尔茨选帝侯科学院(Kurpfälz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同时决定在迁都后依旧保留曼海姆的剧院,使得新建成的曼海姆民族剧院能够在达尔贝格的领导下于1779年开始运营。但是,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两个选侯领的合并让奥地利虎视眈眈,希望通过领土交换获得巴伐利亚,而奥地利的野心又遭到普鲁士的反对,巴伐利亚继承战争(Der bayerische Erbfolgekrieg)因此于1778年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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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Streicher 1959,S.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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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威廉·克里斯蒂安·迪特里希·迈尔(1749~1783),曼海姆剧院导演兼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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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A Ⅰ,S. 592. 语出《强盗》第四幕第五场,汉译参见《席勒文集》(第二卷),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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