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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想让他的儿子娶了被公爵抛弃的情妇米尔福特夫人,以便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于是和帮手乌尔姆(Wurm)一道试图破坏费迪南和路易丝的这段感情。他一开始来硬的,谎称路易丝是个骗子、一个风尘女子,因而要把她投入大牢。费迪南威胁要把自己父亲见不得人的过去全都抖搂出来,这才暂时阻止了这一切。但拆散费迪南和路易丝的第二次尝试竟成功了。乌尔姆的想法是,必须在费迪南心里激起对路易丝的怀疑,以便从内部破坏这段爱情。他们把路易丝的父亲掳作人质,胁迫她给一个廷臣写一封不存在的情书,然后再让这封情书落到费迪南的手里。根据乌尔姆的算计,嫉妒必会将二人拆散。但如意算盘却落了空。虽然他们成功地使爱情分裂,但其引起的链式反应却证明是不可控的。费迪南暴跳如雷。最终,他给自己和爱人都下了毒。在这一场悲剧后,首相和他的帮凶虽然被交给了世俗的法庭审判,但这不过是从表面上重建的秩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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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首相大权在握,”费迪南在他尝试保护乐师一家免遭首相侵扰的那场戏中说道,“可是只有爱情才能上刀山、下火海。”[16] 席勒的戏展现了一场残忍的爱情实验:这部剧试图发现,人们究竟能把爱情逼到多远,而此时的爱情又会陷入何种内在(不单单是外在)的矛盾。爱情所要面对的只是外在的阻力和障碍,还是说它也受到其自身、受到它对绝对之要求的威胁——这就是在揭开一种激情的内在结构时贯穿始终的疑问。席勒在这部剧中将自己关于爱的哲学送上了试验台。爱情的力量与无力才是真正的主题。问题不仅是一个腐败的世界是否会击碎爱情,而且同时也是:当爱情要求一种对他人的排他性占有,是否也促成了世界的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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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费迪南深陷爱河。他不是诱惑者,而是被他自己的爱情所诱惑。他是如何爱的?爱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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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首相毁灭性的登场前不久,费迪南自己曾用他那种豪迈的方式对路易丝说:“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拉开这两只手的瞬间,也就扯断了我和一切造物间的纽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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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而言,爱情就是最根本的形而上学原则,连接着他和一切造物。瞧,“存在巨链”又出现了。与所爱之人间的联系,使得整个存在巨链得以维持;若是它在这里断开,就会导致整条链的断裂。人不能爱整体,只能爱某个个体,但在这个个体中,人爱着的又是整体。如果对个体的爱遭到破坏,人们原本得以借之感受作为某种可以爱之物的整体所需的媒介,就一并消失了。不是说全体的爱汇入个体的爱,而是恰恰相反,对个体的爱扩展到了整体。不是整体承载爱,而是爱承载着整体;倘若它在单个人身上看走了眼,整体就会轰然倒塌。对个人的爱必须成为全部,爱才能将自身全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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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迪南要求的,就是二人互相成为对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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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首先意味着:完全的透明。“我看透你的灵魂,”费迪南说,“就像看透这颗清泉般的宝石一样……没有什么想法能逃得过我这双眼睛,出现在这张脸庞上。”[18] 他人不再是某种晦暗、阻碍或隐藏之物。他变得透明。不再有令人陌生的外在。爱之注意力的光芒不会因任何介质而转向或折射,它穿过外表,直接深入内心。两个人的内心就这样融为一体,或不如说:两个人的内心世界就相互映照,没有横亘其中的外物的异化。这就是爱情,它是最伟大的沟通,让两个人一条心、一个灵魂,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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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的透明,就如费迪南向路易丝所要求的那样,让他者身上令人不安的秘密消失殆尽。但爱情难道不也正是依赖于被爱之人的神秘与不可捉摸吗?当人们完全看穿一个人后,还能爱他吗?自然,人们可以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索然无味。但若是所爱的人不再带来任何惊喜,还算是爱情吗?至少费迪南为他的爱情要求那个彻底透明的“你”。但这样透明的“你”就不再是“你”,因为每一个“你”都意味着一个提出挑战的不同世界,人不可能与之毫无界限地合为一体。这种“合一”的要求消解了他人的现实性,将他与“我”等同,哪怕只是在我的体验中。这样或许能坚持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太久,他人就会因其不同,更加决绝地要求摆脱因“我”对“合一”的要求而给他强行套上的形象。于是就导致了那种在伟大的交融与激烈的敌视之间、在融为一体的热切与无止境的怀疑之间的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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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这对情侣的第一场戏中,费迪南就起了疑心。路易丝提醒他,自己不过是市民出身。这让费迪南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能对这种庸俗而外在的东西顾虑重重?对于爱情来说,除了爱情,只有——爱情。“要是你对我一片真心,哪里还有时间去比高低呢?……可是你除了情意以外难道还另有掂量一番的心计吗?”[19] 爱情之外不应再有任何生命的力量,这便是爱的绝对要求。在爱的魔力场域中,剩下的世界都应当消散,不可有任何掂量与比较,不可对其他物或其他人多望一眼,不可顾虑日常世界——人们毕竟借助爱情提升超越了这个世界。费迪南所梦想的爱情是自我完满的,因此没有世界:这种爱情不需要余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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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费迪南预感到已无法长久地保护他的爱情免遭父亲的阴谋暗算时,便试图说动路易丝与他一起逃亡。还有什么能让我们留在这里,他问她,难道我们拥有自己不就足够?只要带上我们的爱情,难道我们不能走到天涯海角?“你,路易丝,与我和爱情!——整个天地不就在这三而合一的乾坤里面吗?还是说你还要第四个?”[20] 路易丝却用一个简单的问句来反驳爱的专制:“除了爱情之外,你就别无应尽的本分了吗?”[21] 至少她还有别的责任。她有一位深爱着的父亲,若是她和费迪南远走高飞,首相的报复很可能就会落到她父亲的头上。自然,她爱费迪南超过一切,却不至于为了他而使“市民社会四分五裂”。[22] 对于费迪南而言,爱情就是此世的彼岸,就是此世的无世界。然而对路易丝来说,对费迪南的爱虽然也很热烈深沉,可考虑到社会的阻挠,她只能在此世之外、在宗教的彼岸幻想这份爱情的真正实现。“今生今世我只好放弃他。”[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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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丝固守着传统与宗教中对此世与彼岸的区分,将爱情的实现置于那早已为人所熟知的彼岸;但费迪南的爱却是一种尝试,要在此世就实现彼岸:这便是他世俗化了的爱的宗教。这种“宗教”却和原来的宗教一样严酷、一样绝对:它绝不能容下另外的神明。正因如此,当路易丝顾及自己其他的责任,不愿一起远走时,费迪南便再度起了疑心:“毒蛇,你在撒谎!你是移情他处了。”[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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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们发现,费迪南虽爱着路易丝,却不了解她;这种爱情觉得自己不必再劳心劳力地去了解对方、让对方做自己。路易丝身上有些东西与他格格不入,而正是这种东西立刻成了怀疑的源泉。这便是绝对的爱情要求所做的敌我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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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家乌尔姆看穿了这种爱情的弱点,可以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并让其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您要使他对那个姑娘产生疑心,”乌尔姆对首相说,“其实一丁点儿酵母便能把整团面粉发酵得不可收拾。”[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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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人们强迫路易丝给宫中弄臣、内廷总监封·卡尔普写的虚构情书将会成为那导致“不可收拾”的发酵的酵母。让所有心理学预期大跌眼镜的是,费迪南的疑心大增,以至于他竟没有看穿这场诡计。这个廷臣是个十足的可怜虫,倘若费迪南真了解他的路易丝的话,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瞬间相信此二人之间有什么情愫。正因为费迪南要求爱人间的完全坦诚,才会被盲目完全击中。他的爱情远远算不得什么上天的力量,只不过是真正掌权之人阴谋算计中的玩具罢了。他的爱情想要自足,却不能满足现实的要求;在现实的灌木乱丛中,他和他的爱情再也无法理清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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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费迪南曾宣告:“只有爱情才能上刀山、下火海”[26] ,而他也的确把自己和爱人逼上了绝路:先是要完全地占有她、与她一起超脱于平庸的现实之上,然后爱情又让他跌入谷底:既然他做不了她的天使,就要成为她的恶魔。怒不可遏的费迪南摆出一副要报复一个失败造物的架势。怀疑撕碎了他心中的存在巨链,现在他的眼中不再有万物的秩序,只有充斥着“大千世界的畸形作品”的深渊。路易丝心如死水,却依然平静。她如此评判费迪南爱情的僭越,认为这不过是假道他人的自恋:“他宁可攻讦上帝,也不愿承认自己操之过急。”[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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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路易丝的父亲阻止她轻生时,她对父亲所说的话也同样适用于费迪南:“柔情逼人比暴君的怒火还要蛮不讲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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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弗兰的建议下,这部剧的标题后来改成了《阴谋与爱情》。它当然是一部关于君主专断与等级偏见的戏剧,但更是一部批判爱情的专制与暴政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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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迪南将会成为谋杀路易丝的凶手,尽管他曾在开篇热情洋溢地宣告过自己世俗化的爱情福音:“我的路易丝注定要倚在这条胳膊上欢度一生。当上苍重新得到你的时候,你一定比他当初让你来到人世的时候更加美丽,他一定会怀着惊异承认,是爱情将灵魂最后塑造成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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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他在爱情的高昂情绪中所设想的完全不同,费迪南在剧末真的会对爱人的灵魂下手。他不仅会与路易丝共赴黄泉,还在死前带着绝望的玩世不恭戏谑路易丝的父亲,仿佛是要用钱把他女儿买下来似的。席勒让这场戏落幕的方式,充满了残酷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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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迪南并不属于自莱辛的《爱米丽亚·迦洛蒂》以降那些诱惑少女、声名败坏的贵族,他只是沉溺于自己爱情密教的痴情人。对他而言,两个灵魂交融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大可以将余下的世界付之一炬。但只要有任何东西阻挠灵魂的交融,他就会毁了自己身后连接世界的桥梁而成为凶手。这种阻碍可以是外在之物,比如一场阴谋、一种等级偏见、一个权力的命令。但它也可以是、更首先是他者的不同。如果爱情不仅仅是一场以自我为中心的痴迷,不仅仅是将他人作为镜子与契机的自恋,就必须将这种不同带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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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迪南并不理解他爱的路易丝。但路易丝身上有什么难理解的呢?她和费迪南一样,读了那些宣扬新式爱情福音的书。她对父亲说,自己“再也不能虔诚地祈祷了”。她因为对费迪南的爱情怠慢了上帝。可她紧接着说:“如果我对上帝杰作的喜爱使我忽视了他自己,不是一定也会使上帝高兴吗?”[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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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从书里读来的格言:我们不是在教堂里,而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敬爱上帝——父亲立马就起了疑心:“果然!这是目无上帝的读物带来的后果。”[31] 费迪南却能明白,这话很合他的口味。但路易丝却不像费迪南一样,把爱的神学推广得如此之远。对她而言,还有市民与家庭义务的上帝。当费迪南要求成为她的一切时,路易丝的耳中听到了些许干扰的杂音。这一要求中藏着某种权威,她在费迪南的爱情专制中发现了贵族专制的痕迹。因此她才对费迪南说:“你的心属于你的门第。”[32] 她不是要指责,只是提醒费迪南,他的想法是多么受制于他的阶级。在这种条件下,她又要如何相信一个在一切社会约束之外的爱情的世外桃源?她很相信死后那个古老而伟大的彼岸,但无法相信费迪南所梦想的新式的此世彼岸。她虽然能理解,但觉得这个此世彼岸美得太不真实。于是她一方面保留着传统的宗教虔诚,另一方面又很现实。“我的责任要我留下逆来顺受”,她说,而费迪南却怒不可遏地回答道:“冰冷的责任取代了火热的爱情!”[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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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小市民的规范的确束缚着路易丝,她限制了自己的生命——但她的心灵和想法却绝不会因此而冷冰冰。她或许有些畏惧,但她害怕失去根基,害怕成为漂萍,这难道就毫无道理吗?若是她跟了费迪南,就不得不与她迄今为止生命中的一切割断联系;她将会任由费迪南的暴力摆布,即便这是爱的暴力。但她已经明白:这种爱也可以傲慢无礼,也可以如暴君般专横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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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丝谈论的不是自由,而是她的责任。看上去就好像费迪南要把她从约束中拯救出来似的。他不单单是作为热烈的爱人,更是作为解放者出现在路易丝面前。然而费迪南的内心却并不自由。他虽然反抗父亲、抵制他的计划,并在这个意义上与他的出身决裂,但怀疑的复仇女神却始终紧咬他不放。他不是自己行动的主人,而是爱之专制的牺牲品,早已走火入魔,毫无自由,所以才会任凭其他那些懂得他的疑心的势力摆布。他就是后来黑格尔所称的那种“抽象性格”。[34] 与他相比,路易丝则更加具象,但也因此更加局限。这种局限性当然也是她的问题。超越门第界限去体验她的爱情,的确困难重重,但路易丝不仅是在面对这种困难时想得很现实,她还缺乏不顾一切的激情和勇气。她还没有不理智到要和费迪南私奔的地步。费迪南提出,带上她的父亲一起逃亡。可她却担心这样一来,首相的诅咒就会落到他们头上,爱情的结合得不到祝福。她说,他们会像“幽灵”一样被人“从一个大海追赶到另一个大海”。[35] 路易丝的现实主义,也包括她对自己牢牢扎根于一个“普遍之下永恒不变的秩序”的感受;[36] 若是一场爱情会让她陷入与这一秩序的矛盾,甚至导致秩序在她心中瓦解,那么这场爱情便是在剥夺她内心的每一丝自由,也在剥夺她爱的能力。她的拒绝并不只是屈服于外在的责任,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人格。她也因此感受到自己正被另一种力量召唤:不是一走了之的力量,而是为了她自己而选择留下与放弃的力量。“若是只有越界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么我总还是有失去你的力量。”[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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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的秘书乌尔姆曾让路易丝发誓,绝不能透露伪造情书的诡计。即便是对恶人许下的诺言,她竟也觉得自己应受之约束。这是因为在上帝面前做的每个承诺都约束着她,不论承诺的对象究竟是谁。她也因此不能自由地在起了疑心的费迪南面前揭露这场阴谋的真相。严苛的道德感让她不得不屈服于男人们的阴谋诡计。秘书乌尔姆对此一清二楚。当首相反驳说强迫的誓言结不出什么果子时,乌尔姆回答道:“大人!我们的誓言什么用也没有,可这一类人的誓言却价值连城。”[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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