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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那时候,我的心早已被卡拉比猜想占领了。这是很难解释的,就如世上美女千千万万,但只有一个,即八个月前在伯克利数学图书馆邂逅的那位,才刻骨铭心。我对卡拉比猜想也有如此的感觉。但我心知这是个长远的计划,不能以它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因此还需另找一个比较能轻松应付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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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月,幸运之神再次眷顾。陈先生让我就发表在《数学年刊》上有关普雷斯曼工作的文章做报告。报告很顺利,会后陈先生征询了其他人的意见,反应都很好,他断定这足以作为我的博士论文了。我不肯定他有无详细地把文章看一遍,那不是他的领域,群论并非他熟识的东西。事实上,几何学者中懂得群论的寥寥可数,沃尔夫是个例外,他顺理成章成为我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一员。劳森也在里面,委员会规定要有一位非数学系的人,陈先生请了工程学院的王佑曾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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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让我用他办公室里的打字机打论文,1971年初文章打好了。在他办公室工作附带有一好处,陈先生在微分几何界的地位崇高,世界各地的学者纷纷把文稿寄来。他让我过目,遇见有兴趣的则存副本,特别有兴趣的则在他的研讨班上讨论。我留存了不少这些论文,有的至今读来还饶有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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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打完后影印了几份,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不用与委员会见面,也不需回答问题,那就行了。那应该是欢欣鼓舞的时刻,拿到博士学位并不是每天都可以遇到的事。但有几件事给这喜事蒙上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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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研究生的日子如此短促也若有所失。两年的时间太短了,还有很多东西希望学习呢。但当老板说你可以升职了,你最好不要反对,说想留在原位。除了顺势而为外,就别无其他选择了;况且,我也希望尽快多赚点钱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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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镜头往回推,我略过了说1970年秋直到次年,意外地给牵扯入某个事件的事情。我和一群海外中国学生参加了保卫钓鱼岛的示威活动。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和支持它的美国)对中国的挑衅侵略行为,激起了全美国包括伯克利中国留学生的反对。我们被激怒了。大部分当时在美国的留学生,连我在内,都没有试过示威,但我们可以向美国学生的反越战示威学习。我强烈地相信,我们为中国站起来,中国自己也会站起来;我们更尊敬祖国,其他国家也会尊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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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4月9日,我们在朴茨茅斯广场集合,那是在旧金山唐人街中心的小公园,很多相识的人都来了。在这类场合,人们一般都会花不少时间在站立和等候上。我通常都带上一本书,这次拿了莫里有关微分方程的著作,但并无机会看。一批被收买的当地恶少前来冲散示威者。相识的一个香港同学叫余经昌的,一开始就被打倒在地,很多人都受了伤。但我们仍然坚持游行。后来有些学生成了全职的示威者。我没有这样做,但和去年相比,花在数学上的时间确实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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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陈先生生病住院一个月,我和一群中国学生去医院探望他,却对他讲的一番话感到愕然。他并不赞成我们政治上的行动。虽然他和杨振宁等知名人士联署了一封信,刊登在《纽约时报》上,内容和游行学生所说的大同小异,但他劝我们立刻停止行动。他说:“人生不外名与利,学生运动两者皆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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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我理解数学的目的大异其趣。数学的研求乃是追求并发现心仪领域中蕴藏的真和美,这是父亲自童年开始的反复教诲。和陈先生的对答,令我想起十岁时父亲教授的《五柳先生传》。五柳先生住在“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破屋子里,屋外五棵柳树围绕,因以为号。他“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却安然自得。他好读书,有时连吃饭也忘记了。他忘怀得失,“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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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我理解到,即使陈先生和我的价值观并不相同,但我也可以从他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当然也要正确地看待他或其他人的意见。我相信他是为我着想,可是说到底,我还是要依靠父亲的教导立身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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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是个研究生,我的导师帮了我许多忙,对我也很好。部分出于感恩,况且知道他的人生经验丰富,他叫我做什么我都会依从。1971年暑期时,陈先生让我开一门投影几何学的课,他认为毕业时有点教学经验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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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约有三十人,纪律很好。林节玄给了我一些讲义,我很快便上手了。问题是学生听不懂我浓重的口音,其中一个还跑到系主任和院长那里投诉。陈先生一下子紧张起来,叫伍鸿熙来看看。伍说我的教学可以,但口音确实是个问题。幸好过了不久,班上习惯了,就连那个投诉我的学生也到系主任和院长那里改口说我是好老师。从那时起,情况慢慢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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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找工作了。陈先生提议我去纽约长岛的石溪大学看看,他认为到另一所大学访问对我有好处。他找到石溪数学系的系主任吉姆·西蒙斯资助这次访问。当时劳森也在那里,石溪正想聘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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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3月我到了石溪,住在劳森家中。劳森让我睡沙发,但这样不方便,因此不久我便搬到宿舍去。在宿舍碰到一些台湾的学生,他们对台湾的政治形势极度失望,有不少学生想去中国大陆发展。我同时也去了哥伦比亚大学。当时伯克利的学生领袖先是搞钓鱼岛运动,其后更扩大到一般的中国学生政治运动,他们请我跟纽约的学生领袖接头。我惊讶地发现,哥伦比亚的学生小组就伯克利没有跟他们协议便采取行动十分不满,他们的立场和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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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伯克利后,学生运动还在继续,但纽约那些活跃分子就再不理睬我们了。对我来说,找工作才是头等大事,我的奖学金已快完结了。我申请了六间学校: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顿、石溪和耶鲁。运气不错,六间大学都愿意聘我,其中以哈佛的年薪最为慷慨。年薪1.45万美元的助理教授,当时算是很不错了。其他的在1.4万美元左右,只有高研院只给我6400美元一年的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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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陈先生请教何去何从。他说:“每个人在事业生涯中总要去一次高研院,你也不例外。”他到访高研院不知多少次,从1943年到1945年,他在那里完成了一生最辉煌的工作。我听从他的意见,也不再问下去。我没有告诉他高研院的薪酬比其他学校的一半还少。虽然金钱需要考虑,但正如五柳先生说的,它并不是一切,做人要看远些。我会在高研院的一年尽力工作和学习,然后再找更理想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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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离开伯克利前,还有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去认识一年半前在图书馆相遇的女子,我对她一直念念不忘。我曾在物理大楼参加研讨会时见过她,但始终未交谈过。我向物理系一位来自香港的朋友打探,终于知道了她名字。友云,听起来多么可爱,就像在电影《西区故事》中托尼第一次听到玛利亚的名字时的感觉,幸好当时我没有忘情地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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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和我安排了一次数学和物理研究生的晚饭聚会,他负责请她来。起初他稍稍犹豫,或许他对她也有意思吧,但最后还是请了。有三四个数学系的研究生来了,物理系的人数也相当,大家坐在同一桌,我终于“正式”认识友云。假如她愿意,我可以开始约会她。我们只有六个星期相互了解,然后就会毕业,各奔东西。我必须充分地掌握时间,还要克服一些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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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武义是系里的年轻教授,陈先生很喜欢他。有次他请我到他家出席隆重晚宴,开始时并不知道那是有所图的,他打算将他太太的亲戚介绍给我。当我知道后,便开诚布公对他说我心中另有所属。项武义很失望,当然此乃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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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他是一番好意,但这些事情也不是能敷衍以对的。几年后我从一些日本数学家口中得知小平邦彦的故事,小平是日本首位菲尔兹奖的得主。他们有位朋友是小平的学生,小平要这位出色的年轻人迎娶他的女儿。那学生心想如果拒绝的话,必定会触怒大师,于是只好乖乖答应,成为小平的东床快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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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我搬到东岸去。武义的兄长项武忠是耶鲁的数学教授,后来转到普林斯顿去。他请我吃晚饭,到了晚饭时才知道他夫妇想撮合我和他们的一个亲戚,当我告诉他们我心中已有人时,他和武义一样显得很失望。从一方面看,能够受邀结识某人的亲友,从而发展一段浪漫的关系,自是受宠若惊之事,但事情如此了结,使项氏兄弟不悦,似为未来之麻烦定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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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971年6月,我拿了数学博士,而友云则拿了物理学博士。陈先生写了封信给香港中文大学,说我已经在伯克利拿了博士学位,鉴于我从来没有在中文大学拿个本科学位,大学能否考虑授予一个荣誉学位呢?中大否决了,但他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十年后,即1980年,我终于拿到了中大的荣誉博士学位。这十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少,我差不多已忘了陈先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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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夏天,友云和我争取时间,在毕业之前相聚。阴差阳错地,我们奔赴从地理而言相反的方向。她和母亲开车直接到圣迭戈,那里有份博士后工作在等她,而我则往近五千公里外的高研院开始新的工作。我们不知将来会如何,只是答应保持联络。两个相识不久的人,正要到美国的两端,各为自己的事业奋斗。前景一片迷茫,故而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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