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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099 老波拉尼夫妇有五个儿女:老大奥托,老二阿道夫,老三则为女孩穆希(她必定还有另一个名字,不过没有人听过,也没有人用那名字称呼她),老四和老五就是卡尔和迈克尔。这些孩子一旦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就带他们到一个城堡。那是他买下的地方,就在一望无际的大麦田中央,离最近的城镇约有数里之遥。这些孩子就在严厉的隔离下接受教育,不得和兄弟姊妹有任何的接触。他们能见到的人,只有家教老师: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有瑞士和法国血统,一个则有瑞士和德国血统,还有一个是匈牙利人。这些老师每周只教一名学生,下一周再教另一个,如此周而复始。老波拉尼教导孩子的方法是根据卢梭在《爱弥儿》一书立下的教育规范:孩子一定要彻底和社会的伪善与腐败隔绝。老波拉尼还试着超越詹姆斯·密尔(James Mill)对其子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的教育。他确实更胜一筹。令人惊异的是,在这种教育法之下,他的孩子果然个个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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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01 长子奥托生于19世纪70年代,和父亲一样成为工程师,也像父亲,年纪轻轻的,就离乡背井到瑞士和德国工作。他显然非常工于机械设计,也是一个很快就飞黄腾达的商人。他在1895年左右到意大利,接手一家几近倒闭的机械制造厂。此时,他把自己的名字奥托·波拉尼(Otto Polanyi)改成奥托·博尔(Otto Pol),并设法使这家工厂起死回生,成为刹车装置、排挡等主要供应商,同时提供零件给一家新公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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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03 就是日后著名的菲亚特(Fiat)汽车公司。到了1910年,奥托·博尔已经跻身意大利的顶尖企业家,而且极为富有。这时的他,已是非常忠贞的马克思主义者,为了宣扬马克思主义,他和一些人创办了机关报《前进!》(Avanti),并提供财务支援。他和该报编辑结为好友,也向他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这位编辑年纪尚轻,却懂得煽动人心,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更坚决地反政府,他就是墨索里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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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05 奥托·博尔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理想,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已经破灭了。他开始在阶级革命之外寻找替代品,企图在未来建立一个“非中产阶级”的社会。墨索里尼本人也疗好自己的创伤,重新站起来。奥托·博尔使他相信未来将是阶级融合的新局面。这样的结合,既非基于社会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所有的阶级取得共识,为国家的美好而努力,如“一束结合紧密的树枝”(fasces),重现罗马共和的神圣遗产。(Fascists或Fasgisti是由Facio而来,而Facio或Fasces在拉丁文中为“一束”的意思,在政治上指紧密结合的一帮。原指一束桦树或榆树的枝子,用红带子绑在一起,斧头的锋面露在外边,在罗马共和国及帝国时代,长官、总督或皇帝出巡时,由随从拿着在前面开路,象征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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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07 卡尔·波拉尼不愿谈到他的哥哥奥托。自从奥托信奉法西斯主义后,家人就和他断绝关系了。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卡尔告诉我,这个哥哥尚在人世,但不再相信自己一手提拔的墨索里尼,且对他日益深恶痛绝。然而,虽然奥托对墨索里尼有提携之功,墨索里尼还是翻脸不认人,也忘了他,奥托最后变成一个颓废而愤世嫉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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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09 家中的老二阿道夫,和父亲老波拉尼一样,从事铁路工程。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年纪轻轻的时候,他就为一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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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11 国工程公司在巴西修筑铁路。他爱上了这个国家,并决心在此落地生根。他成为巴西顶尖的工程顾问,起先只有铁路,后来还建筑了港口、发电厂,并参与一些工业建设计划。然而,他主要的兴趣还是在经济和社会发展方面。就像他的父亲,他知道“基础建设”的重要,如铁路、电厂和港口等,不但是经济发展的引擎,更是立国之本。巴西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一个新社会可以在这里形成,不同于欧洲那“堕落的资本主义”。在这个多种族的社会中,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可以融合,创造出现代却不丧失种族色彩、自由却不倾向个人主义的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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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13 他身边都是非凡的人物,像社会学家、小说家、音乐家、画家和政治家。这些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年内,创造出“新巴西”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巴西有独特的文化和文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更开花结果,在现代绘画、现代音乐和现代建筑等文化艺术层面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阿道夫在宣扬“巴西的大陆任务”方面,永远有旺盛的精力。他一直鼓动巴西建立一个新的首都,比方说迁至内陆,远离沿海地区,这样才不至于依赖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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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15 我从未见过奥托·博尔,但却不时在卡尔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公寓里见到阿道夫。阿道夫也把姓氏改成博尔。那时约是20世纪50年代,阿道夫已经垂垂老矣,差不多是八旬老翁。他是来纽约看病的,就在一年内撒手人寰。当时,他虽年事已高,仍活力充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未来有独到的见解。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是一大堆的人名、地名、梦想和希望,像卡尔念诵那些中国人的名字一样,把人带到另一个世界。阿道夫至少比任何人早十年预见到南北的冲突是必然的——因为一边是已开发、以白人为主的地区,另一边则是贫穷落后的非白人的世界。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被击败了,不再期待巴西成为未来的社会。他说:“顶多是另一个日本罢了,虽不属于西方,却已全盘西化,无异于迈阿密的文化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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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17 在阿道夫下面的是老三穆希,也许她是波拉尼这一家中最有天分的,然而其创造力却最为短暂。穆希在25岁嫁为人妇后,立刻成为标准的中产阶级女主人。但在她20岁时,穆希·波拉尼小姐可是匈牙利民族运动之星。这个运动在西方,由于音乐家巴尔托克(巴尔托克(Bela Bartók, 1881—1945):匈牙利钢琴家和作曲家,搜集和整理大量民间音乐,作品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和民族特色,1940年移居美国。)和多赫纳尼(多赫纳尼(Erno Dohnnyi,1877—1960):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1948年因受政治迫害,离开匈牙利。作品在匈牙利禁演长达10余年,1949年起以作曲家身份定居美国。)而远近驰名,为试图回归匈牙利文化之根的运动——也就是回归乡土,找回自己的民族艺术、音乐和民间传说。穆希更丰富了这个运动,称之为“农村社会学”,也为其添加了一股政治动力:农民要一致努力,共同创造出未来的社会图像,也就是一个整体,一个集体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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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19 在穆希还只是19岁的少女时,她就创办了一本杂志,大半的文章都是自己撰写的,影响所及遍布多瑙河盆地,直至巴尔干半岛,特别是在古匈牙利的非马扎尔人地带,例如克罗地亚。这个民族运动更引发了“绿色前线”运动,也就是提倡农业合作和民主的运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南斯拉夫,这是蔚为强大的政治力量。为世人所知的铁托(铁托(Marshal Tito,1892—1980):南斯拉夫总统、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主席,曾领导游击队抵抗法西斯侵略者,解放后任联邦政府总理,在国际上倡导不结盟运动。)就是克罗地亚的农村社会学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是穆希·波拉尼的信徒,那时的他不叫铁托,原名为布洛尤维奇(Josip Brozovitch)。而南斯拉夫特有的乡村自治区和自治垦殖区等概念是不属于马克思主义的。斯大林说铁托是个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异教徒”。这话很对,因为铁托的概念就是源自穆希在1900年提出的“农村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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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21 穆希投入社会运动只有短短几年,然而她留下的小册子、杂志、文章和演说却是本世纪最有趣的社会实验,也是以色列集体居民组织“基布兹”(基布兹(kibbutz):又称集体农庄,希伯来语是Qibbtz,一般从事农业,但也从事工业活动。所有财富皆归公有,收益用于成员的食、衣、住、社会服务和医疗服务,所余再投资于居留地。成人有私人住宅,儿童则集体住在一起。1948年以色列成立以来,各居民组织的人身和财产趋向私有。20世纪末以色列约有200个以上的基布兹,总人口约10万人。其民主和人人平等的特色,对以色列早期社会有重大影响。)得以诞生的原因之一。在穆希的朋友和信徒中,德国社会学和经济学家奥本海默也在其中。奥本海默一开始是个浪漫的社会主义者,追随拉萨尔(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1928—1864):德国社会主义的主要发言人、马克思的门徒、德国工人运动的创始者之一。),而非马克思,后来才转向经济学和社会学的研究。他在1900年左右,积极参与犹太复国运动(犹太复国运动(Zionist):一种在巴勒斯坦重建犹太国家的主张。),并成为赫茨尔(赫茨尔(Theodor Herzl,1860—1904):犹太复国运动的创始人。他认为,如果要对付排犹主义,只有让犹太人组织起来进行反抗,并有组织地移居到自己的国家。)最亲密的伙伴。赫茨尔设计犹太人在圣地的第一个群落,亦即以色列第一个集体居民组织时,就向奥本海默请教。然而他们创设集体农场的蓝图——那如田园诗的农民共同社区——其高度的文化和简朴的生活,就是按照穆希·波拉尼的理想策划的。这样的一个社会,既非倾向“资本主义”,也非“共产主义”,而是属于“真正的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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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23 穆希的寿命很长,20世纪60年代末期逝于纽约。她一直是个美人,其实波拉尼一家人的相貌都很出色。可惜,她提早60年放弃了自己的才华——1905年左右,她刚在社会运动方面展现过人的实力时,就嫁为人妇,专注于养儿育女,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婚后,她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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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25 波拉尼家中最小的是迈克尔,是1891年才出生的孩子,因此比老大奥托和老二阿道夫几乎小了20岁。然而,他却是波拉尼家最出名的一个,至少好些人听过他的名字。不到30岁,迈克尔这个年轻的科学家就在柏林当爱因斯坦的助手。在20世纪20年代,他还一度是诺贝尔奖的候选人,问题只是该算化学奖,还是物理奖。希特勒入侵时,他跑到英国,在曼彻斯特担任化学教授。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却改变了研究领域,转向哲学发展。一开始,他像其他所有的家人,关心社会和社会化的过程,试着在科学中找答案。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并成为怀抱人道主义的哲学家,反对实证主义、传统自由派的理性主义,以及在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之下那种集体主义。对迈克尔·波拉尼而言,人都是孤立的个体,而个人是基于价值和伦理,而非逻辑和理智。他的作品,最为人知的就是《超越虚无》(Beyond Nihilism),迈克尔在其中提出他关心的议题,并提出答案。迈克尔·波拉尼可谓现代的斯多噶派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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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27 卡尔是波拉尼家的老四,排行在穆希之后,迈克尔之前。他们一家,除了奥托外,我都认识,但只有卡尔和我成为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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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29 就像穆希,卡尔从小就崭露过人的天赋,也和穆希一样,他的才华在早年就已燃烧殆尽;和穆希不同的是,他在几近60岁的时候,还打算重来,而进入另一个充满创造力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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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31 他在20岁前,曾在布达佩斯攻读法律,和富有的匈牙利贵族卡罗依伯爵(Michael Karolyi)结交。卡罗依伯爵后来创立匈牙利自由党,不久就成为该党党报的主笔和编辑。然而这个自由党却完全不为国人接受,正因在所有匈牙利政党中,只有这个党反对压迫非匈牙利人,并主张人人平等,不管是斯洛伐克人、克罗地西亚人或罗马尼亚人都可平起平坐,却使匈牙利人在自己的王国内成为少数。当时,加入自由党的,几乎都是罪犯。尽管卡罗依声名显著,而且极为富有,也不得不流亡国外。然而卡尔·波拉尼却是匈牙利最受欢迎的演说家,不到25岁就当选国会议员。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军,担任军官,结果身受重伤。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他遇见一个非常年轻的护士,并坠入情网,于是娶她为妻。她就是出身于古老士绅家庭的伊洛娜,父亲曾为铁路局局长。那铁路本来是卡尔的父亲老波拉尼的,因为破产而被匈牙利政府接收。伊洛娜和卡尔结婚时才17岁,但已是个老练的政治家,曾因反战活动被捕,也是当时地下共产党组织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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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33 在他们刚结婚时,卡尔的伤势还未完全复原,匈牙利就宣告战败。卡罗依伯爵此时已流亡归来,出任匈牙利的行政院长,并延揽卡尔入阁,请他担任司法部长。6个月后,共产党人推翻了卡罗依,卡尔于是逃亡到维也纳,成为难民。过了3个月,原本热衷于共产主义的伊洛娜脱离了共产党,并和老母及刚出世的女儿到维也纳去和卡尔相会。卡尔在《奥地利经济学家》谋得编辑一职,很快就晋升为副总编辑,而且是该期刊最好的作家。过了几年,我才遇见他。伊洛娜也开始研究物理,并把他们的女儿抚养长大。那时,卡尔已经40多岁了,收入颇为丰厚,对灿烂的过去似乎十分满意。我告诉父亲在编辑会议上遇到他的经过,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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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35 “是的。我知道卡尔·波拉尼这个人。他过去的确很辉煌,但现在已光华不再,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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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37 然而,卡尔并没有一直待在《奥地利经济学家》以写政论终老一生。6年后,他失业了,一方面是由于景况不佳,一方面因为纳粹在德国掌权后,该杂志已经不得在德国发行了。还有一个因素则是奥地利本国右翼的兴起。于是他到了英国,在那儿他还有些贵格会的老朋友。接下来的几年,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有时在工人教育联盟授课,有时帮一些不知名的小杂志写文章,赚个几文钱。此外,由于他那些贵格会老友的大力支援,他才得以独自到美国做几场演说,然而待遇却是寒酸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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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39 就在这几年,我开始有机会常常见到他,并和他结识。我在卡尔之前搬到英国,不久就养成在星期天早上一同散步的习惯。就在1937年,我和妻移居美国后,每回他到美国,必定前来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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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41 卡尔在那几年受了不少苦。我在1927年圣诞的编辑会议和他初相见时,就已了解他当时说的并非如同事所言,只是“臆测”,而是分析得来的。他有一种神秘的直觉,能洞察先机。但在离开维也纳、漂泊不定的那几年,他真是开始“臆测”,一展过人的想象力。尽管他已有不少政治经验,还是天真地以为执政者是纯熟、机灵且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并怀疑处处都有阴谋和策划已久的反动计划。他从前是解读新闻,现在则是编造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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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43 记得有一回,大约是1938年的3月1日,我们在纽约长谈。他刚从英国来美,而我正打算前往英国。我告诉他,想到希特勒即将入侵奥地利,实在忧心如焚。他告诉我:“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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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45 你现在用不着担心。“我很惊讶他这么说,因为希特勒已经公然威胁奥地利,他的大军也开始集结在奥地利边境了。”没错,“卡尔答道,”假如他对着奥地利大吼大叫,一定不会入侵的。最危险的国家就是希特勒没有恐吓到的。我想,他一定会向瑞士进军。“10天后,我在大西洋驶向英国的轮船上时,希特勒已经进攻奥地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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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47 两年后,在1940年的春天,“舆论战”进行的那几个月,卡尔把伊洛娜留在英国,独自到美国来做几场演说,希望大家相信,不会再有战争了。他说:“再清楚不过的是,希特勒、俄国、英国、法国和日本已经达成秘密协议,计划攻击中国,进行瓜分。欧洲的战争只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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