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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49 在那几年中,每当我听到卡尔谈论政治,总想起拿破仑麾下的首席外交官塔列朗(Talleyrand)的老故事:有个同事的噩耗传到他耳朵里时,他说:“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卡尔似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但这样评论他,或许并不公平,他可能只是走在时代之前而已。在卡尔死后,如水门事件的政治现实,最后证明和他的想象颇为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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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51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相当杰出而富有新意的人,亲切、慷慨,不时面带点亮冬夜的微笑,并拥有一种内在的清明——环境愈是险恶,愈能显示出他的不乱。在1940年的6月,闪电战开始,舆论战结束,卡尔暂时回不得英国,我和妻子都很高兴他能在我们租来的北佛蒙特避暑小屋住几周。当时,我们第一个孩子凯瑟琳还不到两岁,不但不怕生,还跟他很亲。那个夏天,每晚我们都在收音机旁,听那些可怕的新闻——法国倒下了,敦刻尔克失守,以及不列颠的战役。之后,卡尔几乎不能成眠,总是整个晚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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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53 断沉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第二天一早,他一听到凯瑟琳在婴儿床里翻动的声音,马上走到她的房间,告诉她所有的想法,问她问题,好像要在她身上试验自己的理论一样。当然,宝宝不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特别是他说起话来快得像机关枪,又像是诵经的声调,正如多年前他念着那些中国人的名字。然而,凯瑟琳完全被他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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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55 那几个星期,尽管梦魇一般,对我来说,倒是颇为“多产”的一段时期,对卡尔来说,也是个转折点。一年半以前,也就是在1939年的春天,我出版了第一本重要的著作《经济人的终结》(The End of Economic Man),试着分析纳粹主义之根,并论及欧洲自由主义和人道传统的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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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57 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在构思一本书,从希特勒1933年在德国掌权时起,我就开始思索,想写一本探讨未来而非过去的书,讨论以后政治与社会整合的问题,并假定希特勒终将被击溃。到了1940年,我才开始动笔,两年后,终于出版了,书名为《工业人的未来》(The Future of Industrial Man)。一开始是以社会迈向组织型的社会(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后工业社会”)为讨论的焦点,以及有关这组织型社会的情况、功能、公民的权利与义务以及组织管理的种种问题;这些都是二战后世界将要面对的主要课题。《工业人的未来》提出的要点,现在看来几乎是稀松平常,但却是第一本处理这样主题的书,书中论及:企业体或任何组织,就是一个经济有机体,可说是社会组织,是一个集体,也是个社会。我对机构管理的兴趣,也从这本书起奠定基础,使我开始注意管理的问题。也因为这本书,几年后通用汽车公司请我分析其高层组织结构和公司政策。我的第一本“管理专书”——《公司的概念》(Concept of the Corporation)也因此而诞生[英国版书名为《大企业》(Big Business)],成书时间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个月,出版则是在1946年。之后,我的写作方向大抵是以社会、政治和管理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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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59 在佛蒙特的那个夏天,我正埋首于《工业人的未来》一书的草稿,并准备拿卡尔来试试我的理念。他和平常一样感兴趣,给我许多鼓励,也很热忱,却不认同我所谓的“保守的写作态度”。这使得他必须把自己的想法澄清一下。很快地,卡尔自己和我终于明白,在卡尔的脑中也有一部巨著正在酝酿之中,虽然仍片片断断、杂乱无章,而且没有焦点,但已有了雏形,只要他有时间和财力支援,一两年之内成书应该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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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61 这时,卡尔恰巧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有一次,卡尔启程到中西部去演讲,我刚回纽约,一家在南佛蒙特的学院的校长打电话来。他们虽只是一家小型女子学院,但素质很高。他问我可否在冬季和春季莅临本宁顿学院讲学一周,我欣然同意。接着校长又说,他们需要一位政治学和经济学方面的学者,问我有没有适当的人选推荐给他们。洛克菲勒基金会同意给他们一笔补助金,条件是这个学者必须提交一本经济史或社会史方面的著作。当然,我说,我已经想到了最好的人选。于是,卡尔·波拉尼在1941年初到了本宁顿学院,伊洛娜也去了,虽然她没有正式的文凭,该校还是聘她教授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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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63 一年后,1942年夏天,我也搬到本宁顿,正式在那儿任教,《工业人的未来》也定稿了。卡尔那时才开始动笔写书,需要一个听众听他阐述理念,并提供意见。在1942年年底至1943年战事仍在进行。年初,因为石油缺乏,本宁顿学院被迫停课3个月。我的书刚好完成,下一本也还没有开始,所以有不少时间。一星期总有两三次,我和女儿凯瑟琳踩着积雪走到波拉尼家的小屋,看看他的书——《大转型》(The Great Transformation)写得如何了。凯瑟琳已经四岁多,如同当年,臣服在卡尔的魔力之下。后来,这本书成了他唯一完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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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65 在《大转型》一书中,卡尔试图重写工业革命的历史。他论道,使英国社会和经济产生变革的原因,不是机器或是先前世界贸易突然蓬勃所致,也非由于“农业革命”产生的过剩资本,而是由于市场系统的延伸、超越货品贸易和资本交易的“供需法则”,加上其他两项“生产的主因”,也就是土地与劳力,特别是后者,亦即就业以及人民的生计。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主题,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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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67 然而,对卡尔而言,经济史只是一种工具,一则用来替代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一则寻找能提供经济发展、安定、自由和平等的社会。他认为,《大转型》一书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他发展出的经济和社会融合的理论模式。他的目的是要说明,市场并非唯一可能的经济体系,也未必是最先进的一种,此外,还有另一个选择,和经济、社群互相调和,并使经济成长和个人自由并行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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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69 卡尔论述道,一个健全的社会一定得利用市场来交易货品、分配资金,但是绝不可用市场来分配土地或劳力。不管就互惠还是就重新分配而言,应运用的是社会和政治原则,而非根据经济法则。事实上,《大转型》正提到:一个好的社会一定要把市场放在外边。在整合国外的、长距离的贸易方面,市场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原则,但是社会内的社群和其间的人际关系必须提防市场的破坏力。不管卡尔所重写的现代史是否为人接受(社会学家大抵觉得可以,经济学家却难以接受),自从年轻的马克思提出生计(经济)和生存(社群)之间关系的问题以来,卡尔是少数以新颖和创新的方法来讨论这个问题的,不但反资本主义,也反马克思主义。如果我们探讨经济学的结构理论,可发现这个我们仍迫切需要的理论,正利用卡尔·波拉尼指出的经济整合的社会原则,也就是重新分配、互惠和市场交易。这些分类就是《大转型》一书最大的贡献,然而在当时却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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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71 不过这本书的问世,还是引起了一股风潮,使卡尔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得以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经济史。那时,卡尔已经60多岁了,但是精力仍然不减当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的8年间,他主导了一项庞大的研究计划,也就是古经济史的研究,从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到阿兹特克(阿兹特克(Aztecs):又译阿兹台克,15世纪和16世纪初曾在今墨西哥中南部建立一帝国。),从达荷美(达荷美(Dahomey):又称丰人(Fon),居住在贝宁(1975年以前称达荷美)南部地区。到了20世纪70年代,人口约有85万,以农业为传统经济。)的黑人王国远溯至荷马与亚里士多德的希腊。他大大地改变了我们对早期经济史和远古经济制度的了解。不管是在文化人类学还是经济的史前史方面,卡尔·波拉尼都是一个重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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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73 但是,卡尔自己却陷入极度的沮丧。对他而言,不管是史前史还是文化人类学仍次于他所追求的“另一个选择”,也就是寻找一个超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健全社会。他真正想在经济史里找到的是一把未来之钥。然而,他所发现的,却只是一个愈来愈神秘难解的过去。他越深入史前史,研究原始经济,深究古典和古典前的遗产,那个美好的、“非市场”的社会,就越来越遥不可及。卡尔的才智不仅止于看出达荷美的黑人王国就是哈利(哈利(Alex Haley,1921—):美国作家,描写黑人的奋斗,使所有的人以自己的传统自豪。第一部重要著作为《马尔科姆·X自传》(1965),最成功的作品是《根:一个美国家庭的历史》(1976)。)以半小说文体写成的《根》(Roots)一书中呈现的人间乐园,更为哈利先祖的达荷美深深吸引。他们建立了一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的安定社会和健全经济;市场贸易仅限于进出口,和内在经济严格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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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75 然而,他接着发现的,却让他震慑不已——原来这种安定正是基于奴隶的贩卖与交易。事实上,他偶然发现的这一点,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为人所知了。原本爱好自由和和谐的黑色种族社会,之所以有奴隶的贩卖和掠夺等事情,都是由邪恶的外来者(例如东方的阿拉伯人和西方的白人)用强力造成的——这一点实在是个错误。引进奴隶的正是黑人国王与首领自己,他们组织、训练这些奴隶,并支持掠夺奴隶的行动。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削弱非自己种族或王国的敌人,或毁灭他们,另一方面是想获得枪支等交易货品以统治自己的臣民,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维系这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的社群的内在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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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77 卡尔研究16、17世纪的西非到古典希腊,也就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时,又受到同样的震撼——正是奴隶制度和有组织的奴隶掠夺,让这些奴隶对抗自己的种族、自己的语言以及自己的血肉,因此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才能得到经济发展和自由,建立一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而非市场的经济体制,并制定社群内的关系,把劳力放在市场的体制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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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79 19世纪曼彻斯特学派(曼彻斯特学派(Manchester School):19世纪英国部分产业资本家及知识分子组成的派别,以Richard Cobden和John Bright为代表,主张自由贸易和自由放任主义。)中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faire)的自由派宣称——市场是农奴制度外唯一的选择。波拉尼这一家,从父亲开始,若有共同的信念,那就是一致认为这是个错误。事实上,曼彻斯特自由派秉持的市场信条,可说是波拉尼家的夙敌。波拉尼这一家无不汲汲于寻求另一个选择,不管是奥托早期的法西斯主义、阿道夫那浪漫的巴西、穆希的《农村社会学》、迈克尔的自律及主张没有欲念的个人,乃至于卡尔的“经济整合的社会原则”皆是。但是卡尔对于史前史、原始经济学和古典遗产钻研越深,就得到越多的证据,证明李嘉图和边沁(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法学家,对19世纪思想改革有显著影响。)的市场信条是可憎可鄙的,和卡尔同时代的令人敬畏的米瑟斯(Ludwig von Mises)及奥地利学派的哈耶克(Frederick Hayek)也好不到哪里。于是,卡尔退缩到注解的世界,越来越深入人类学以及纯学术的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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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1 就在那几年,每个月我至少都会去看卡尔一次。他住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职员宿舍——一栋年久失修的小公寓,房间阴森森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书本、手册、文章和信件。窗户紧闭,暖气一直开着,然而卡尔还是觉得冷,因此用一层又一层破破烂烂的毛衣把自己裹起来。从外表看来,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变,笑声还是低沉而充满爆发力,也和往常一样开朗、口若悬河。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急于一吐心中关切的研究,连询问我的工作和家人等开场白都省了。他依然喜欢高声念着奇特的名字,几年前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是中国人的名字和未来,慢慢地变成在小亚细亚挖掘出的铜器时代遗址,或是5000年前苏美尔人楔形文字所记录的地方官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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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3 他还是喜欢预测新闻背后的“真相”,聪敏和思绪的错综复杂,一如往昔。然而,在政治方面,他现在感兴趣的,并非世界强权之争,而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之间深层的权力斗争与权谋。他还是常常谈到寻找“另一个选择”,以及人类自由和经济发展如何取得和谐。每一次,在原始文化或古文化进行新的研究计划时,他还是期待能从中找到心目中那“另一个选择”。然后,差不多有几个星期,他又充满青春的活力与热忱。但接着又转向古物研究、细枝末节、文本批评和版本修订等“学究”工作。以前,他可能过于大而化之,但是慢慢地他变得只会追逐注脚。偶尔灵光乍现,这个步入晚年的卡尔·波拉尼——也许该说是青春的卡尔重现了吧——才有惊人之语。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们在纽约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原先,我希望现代中国产生另一个孔子。但是现在看来,却没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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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5 卡尔70岁时,也就是在1956年,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之后,和伊洛娜搬到多伦多,8年后撒手人寰。他们的独生女嫁给加拿大人。晚年的他,还算快乐,至少可说相当满足。他继续进行研究,例如近东地区的古文明和中国的汉朝,但著作却越来越少,即使后来有一点,也是死后由朋友和学生帮他整理出版的。到他几近80岁离开人世时,他已把20年前在《大转型》一书中做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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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7 每次,有人听我说起波拉尼家的事,总会说:“你何不以他们的生平写一本书?”这一家人的确是相当独特,无疑地,是我所见最特别,也是最富才华的一家人。然而,重要的并不是他们的生平事迹,而是他们的理想和挫败。他们家每一个人都极有成就,却没有达成理想。他们都相信经由社会得到的救赎,最后却放弃了社会,而深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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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9 波拉尼这一家,尽管天赋过人,却只是些有趣的小角色。重要的是,他们的挫败象征着近200年来,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使不是从更早100年的霍布斯(Hobbes)和洛克(Locke)算起],西方人追寻的落空——亦即追寻一种完美的“公民宗教”,或是追寻一个十全十美的,或是完善的社会,却不得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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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91 我则愿意以一个充裕、能让人忍受且自由的社会取而代之,也就是我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中提到的。卡尔从前批评这是一种懦弱的妥协,而嗤之以鼻。然而,这么一个社会也许是我们所能希冀的最好的一个。我们可以借着付出一点代价,亦即借由市场的分裂、分隔和疏离来维系自由。为了个人,冲突、冒险以及走向多元化等代价也是我们可以付出的。在这样一个社会或许我们可以小恶,而不以大善为主要的考虑。这可能指社会以及人间善恶诸神已成为次要,社会组织也不再重要,正如“完美的宗教”在日渐凋零的社会时代里一样,已不再引起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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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93 在“完美的社会”这种观念仍主宰一切的今天,要追寻这种社会,可能会使我们的世界陷于无法容忍,完全失去自由,或是引发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些听来可能还很遥远。鉴往知来,在16世纪末期与17世纪初,整个世代最杰出的思想家无法在天主教和新教间找到合成的可能性,他们的失败预示了50年后“完美的宗教时代”的结束。因此,波拉尼这一门英杰寻觅的超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另一个选择,最后遭到失败,也许就是预示了“完美的社会时代”(the Age of the Infallible Society)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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