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583173
但是,卡尔自己却陷入极度的沮丧。对他而言,不管是史前史还是文化人类学仍次于他所追求的“另一个选择”,也就是寻找一个超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健全社会。他真正想在经济史里找到的是一把未来之钥。然而,他所发现的,却只是一个愈来愈神秘难解的过去。他越深入史前史,研究原始经济,深究古典和古典前的遗产,那个美好的、“非市场”的社会,就越来越遥不可及。卡尔的才智不仅止于看出达荷美的黑人王国就是哈利(哈利(Alex Haley,1921—):美国作家,描写黑人的奋斗,使所有的人以自己的传统自豪。第一部重要著作为《马尔科姆·X自传》(1965),最成功的作品是《根:一个美国家庭的历史》(1976)。)以半小说文体写成的《根》(Roots)一书中呈现的人间乐园,更为哈利先祖的达荷美深深吸引。他们建立了一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的安定社会和健全经济;市场贸易仅限于进出口,和内在经济严格分离。
1705583174
1705583175
然而,他接着发现的,却让他震慑不已——原来这种安定正是基于奴隶的贩卖与交易。事实上,他偶然发现的这一点,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为人所知了。原本爱好自由和和谐的黑色种族社会,之所以有奴隶的贩卖和掠夺等事情,都是由邪恶的外来者(例如东方的阿拉伯人和西方的白人)用强力造成的——这一点实在是个错误。引进奴隶的正是黑人国王与首领自己,他们组织、训练这些奴隶,并支持掠夺奴隶的行动。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削弱非自己种族或王国的敌人,或毁灭他们,另一方面是想获得枪支等交易货品以统治自己的臣民,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维系这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的社群的内在安定。
1705583176
1705583177
卡尔研究16、17世纪的西非到古典希腊,也就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时,又受到同样的震撼——正是奴隶制度和有组织的奴隶掠夺,让这些奴隶对抗自己的种族、自己的语言以及自己的血肉,因此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才能得到经济发展和自由,建立一个基于互惠和重新分配而非市场的经济体制,并制定社群内的关系,把劳力放在市场的体制之外。
1705583178
1705583179
19世纪曼彻斯特学派(曼彻斯特学派(Manchester School):19世纪英国部分产业资本家及知识分子组成的派别,以Richard Cobden和John Bright为代表,主张自由贸易和自由放任主义。)中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faire)的自由派宣称——市场是农奴制度外唯一的选择。波拉尼这一家,从父亲开始,若有共同的信念,那就是一致认为这是个错误。事实上,曼彻斯特自由派秉持的市场信条,可说是波拉尼家的夙敌。波拉尼这一家无不汲汲于寻求另一个选择,不管是奥托早期的法西斯主义、阿道夫那浪漫的巴西、穆希的《农村社会学》、迈克尔的自律及主张没有欲念的个人,乃至于卡尔的“经济整合的社会原则”皆是。但是卡尔对于史前史、原始经济学和古典遗产钻研越深,就得到越多的证据,证明李嘉图和边沁(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法学家,对19世纪思想改革有显著影响。)的市场信条是可憎可鄙的,和卡尔同时代的令人敬畏的米瑟斯(Ludwig von Mises)及奥地利学派的哈耶克(Frederick Hayek)也好不到哪里。于是,卡尔退缩到注解的世界,越来越深入人类学以及纯学术的钻研。
1705583180
1705583181
就在那几年,每个月我至少都会去看卡尔一次。他住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职员宿舍——一栋年久失修的小公寓,房间阴森森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书本、手册、文章和信件。窗户紧闭,暖气一直开着,然而卡尔还是觉得冷,因此用一层又一层破破烂烂的毛衣把自己裹起来。从外表看来,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变,笑声还是低沉而充满爆发力,也和往常一样开朗、口若悬河。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急于一吐心中关切的研究,连询问我的工作和家人等开场白都省了。他依然喜欢高声念着奇特的名字,几年前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是中国人的名字和未来,慢慢地变成在小亚细亚挖掘出的铜器时代遗址,或是5000年前苏美尔人楔形文字所记录的地方官衔。
1705583182
1705583183
他还是喜欢预测新闻背后的“真相”,聪敏和思绪的错综复杂,一如往昔。然而,在政治方面,他现在感兴趣的,并非世界强权之争,而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之间深层的权力斗争与权谋。他还是常常谈到寻找“另一个选择”,以及人类自由和经济发展如何取得和谐。每一次,在原始文化或古文化进行新的研究计划时,他还是期待能从中找到心目中那“另一个选择”。然后,差不多有几个星期,他又充满青春的活力与热忱。但接着又转向古物研究、细枝末节、文本批评和版本修订等“学究”工作。以前,他可能过于大而化之,但是慢慢地他变得只会追逐注脚。偶尔灵光乍现,这个步入晚年的卡尔·波拉尼——也许该说是青春的卡尔重现了吧——才有惊人之语。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们在纽约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原先,我希望现代中国产生另一个孔子。但是现在看来,却没有可能了。”
1705583184
1705583185
卡尔70岁时,也就是在1956年,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之后,和伊洛娜搬到多伦多,8年后撒手人寰。他们的独生女嫁给加拿大人。晚年的他,还算快乐,至少可说相当满足。他继续进行研究,例如近东地区的古文明和中国的汉朝,但著作却越来越少,即使后来有一点,也是死后由朋友和学生帮他整理出版的。到他几近80岁离开人世时,他已把20年前在《大转型》一书中做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1705583186
1705583187
每次,有人听我说起波拉尼家的事,总会说:“你何不以他们的生平写一本书?”这一家人的确是相当独特,无疑地,是我所见最特别,也是最富才华的一家人。然而,重要的并不是他们的生平事迹,而是他们的理想和挫败。他们家每一个人都极有成就,却没有达成理想。他们都相信经由社会得到的救赎,最后却放弃了社会,而深深失望。
1705583188
1705583189
波拉尼这一家,尽管天赋过人,却只是些有趣的小角色。重要的是,他们的挫败象征着近200年来,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使不是从更早100年的霍布斯(Hobbes)和洛克(Locke)算起],西方人追寻的落空——亦即追寻一种完美的“公民宗教”,或是追寻一个十全十美的,或是完善的社会,却不得其果。
1705583190
1705583191
我则愿意以一个充裕、能让人忍受且自由的社会取而代之,也就是我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中提到的。卡尔从前批评这是一种懦弱的妥协,而嗤之以鼻。然而,这么一个社会也许是我们所能希冀的最好的一个。我们可以借着付出一点代价,亦即借由市场的分裂、分隔和疏离来维系自由。为了个人,冲突、冒险以及走向多元化等代价也是我们可以付出的。在这样一个社会或许我们可以小恶,而不以大善为主要的考虑。这可能指社会以及人间善恶诸神已成为次要,社会组织也不再重要,正如“完美的宗教”在日渐凋零的社会时代里一样,已不再引起争议。
1705583192
1705583193
在“完美的社会”这种观念仍主宰一切的今天,要追寻这种社会,可能会使我们的世界陷于无法容忍,完全失去自由,或是引发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些听来可能还很遥远。鉴往知来,在16世纪末期与17世纪初,整个世代最杰出的思想家无法在天主教和新教间找到合成的可能性,他们的失败预示了50年后“完美的宗教时代”的结束。因此,波拉尼这一门英杰寻觅的超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另一个选择,最后遭到失败,也许就是预示了“完美的社会时代”(the Age of the Infallible Society)的结束。
1705583194
1705583195
1705583196
1705583197
1705583199
1705583200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3201
1705583202
在1928年到1929年间,欧洲历经了百年以来最严酷而漫长的冬天。所有的主要河川——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隆河等,及其支流都冰冻三尺,直至3月末才开始融化。春天终于来临时,简直又是一场大难——原本随着和暖的4月而来的是怒放的百花,当年放眼望去却是一片雨雹和湿雪。雨雪融化后许久,湍急泛滥的溪流上,还有一块块的浮冰。
1705583203
1705583204
就在那年4月初的某一天,寒风刺骨并夹杂着暴雨,我发现流经法兰克福的美因河浮冰上有一叶独木舟。上有一人,脸色死白,几乎全身赤裸,除了一条极其“迷你”的泳裤和用黑色带子系着的单眼镜。这条小舟的船尾升起一面狭长的小旗,那是昔日德国皇家海军的标志。
1705583205
1705583206
桥上路人,原本行色匆匆,急着躲避刺骨的风寒,这时都驻足观看。有些人做出粗鄙的手势,伸出食指碰触额头——在德国这是表示“疯子”的意思。有个路人大叫:“他又来了。”我不禁转头问这路人,独木舟上的狂人是谁。
1705583207
1705583208
“一个法律系学生,名叫克雷默。虽然像个疯子,倒没什么可怕的。”
1705583209
1705583210
就在当晚,我遇见了这位弗里茨·克雷默(Fritz Kraemer)。我们都是参加国际法律研讨会的学生,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因为教授告病,所以这场在教授家举行的研讨会一直延到4月。
1705583211
1705583212
克雷默这个人即使衣冠笔挺,还是十分怪异。首先是他的单眼镜——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容克军官(容克:普鲁士和德意志东部的地主阶级、德意志帝国(1871—1918)及魏玛共和时期强大的政治势力。在政治方面,容克持极端保守主义。)才戴单眼镜,之后几乎没有人戴这玩意儿。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克雷默在哪儿弄来这种眼镜。由于好奇,我一直在找卖这种镜片的眼镜商,却未曾如愿。他一身上下其他的穿着打扮都和那单眼镜一样怪异,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我们大都标准的学生装扮,亦即宽松的长裤加上花呢夹克,克雷默则是一身正式骑装:白袜子、格子背心、绒面呢外套、剪裁得宜的马裤,以及光可鉴人的及膝黑色马靴。这种打扮实在是做作,但是他穿起来的确好看。
1705583213
1705583214
如果你以为克雷默是讲究衣着的纨绔子弟的话,一听他那高亢、带着鼻音又有些慵懒的声音发出的高见,就会改变对他的观感。我们大家,包括教授在内,都知道眼前是位大师。克雷默不但天资过人而且见识广博。我和克雷默才20岁出头,参加研讨会的不乏聪颖而见多识广的前辈,但年纪轻轻的克雷默却能把政治史、国际法和国际政治整合成一套政治哲学。他这个人又彬彬有礼、极其谦虚,且有着完全而无可妥协的自制力。
1705583215
1705583216
他身高中等,但却十分消瘦,在独木舟上划着桨时,肋骨甚为明显。他看来是个典型的德国人,头部狭长,五官分明。但是,这些特质在他身上又特别突出,到了几近夸张的地步:鼻子高挺、硕大,呈三角形,像一张帆船突出于脸部;颧骨很高,下巴尖尖,还有一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灰狗和狼交配出来的品种。但是,有时他的容貌却极像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Prussian King Frederick the Great)——18世纪中期,把穷乡僻壤的布兰登堡·普鲁士(Brandenburg-Prussia)变成强权国家的英雄人物,也使柏林这个被上帝遗忘、多沼泽的渔村一跃而成欧洲启蒙时代的都会。腓特烈大帝有个绰号,是为“老腓”,因此我们都在克雷默的背后叫他“小腓”。
1705583217
1705583218
克雷默是很平常的德国姓氏,和贵族一点关联都没有,原指“沿街叫卖的小贩”。从小腓的背景,我们无从得知他佩戴单眼镜、穿马靴或是声调有点慵懒的原因,那些都是1900年左右普鲁士军官的特色。他的母亲是鲁尔区一位化学品制造商的独生女。她和小腓一样聪颖过人,但在20世纪初,年纪轻轻的她固执、独立,而且想象力特别发达,必定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少女”。此外,她既不具备优雅的女性美,也没有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而且不够柔顺,因此也不算是“美少女”。她个子比儿子还高,而且骨瘦如柴,神似少女时期的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家财万贯的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丈夫——一个出身中下阶级一贫如洗的小律师,但这人野心可不小。
1705583219
1705583220
显然,这桩婚姻打从一开始就是场灾难。家中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小腓的弟弟威廉(日后成为爱丁堡的外科医师)出世后,克雷默夫妇就分居了,孩子都归克雷默太太。老克雷默由于妻子的财务支援,做得有声有色。到我认识小腓的时候,他父亲已是法律界的大腕,是为杜赛尔多夫的主任检察官,辖区包括整个莱茵地域。老克雷默明白,像他这么一个出身卑微、父亲是开小店的平民,要以自由派的身份在魏玛共和立足,恐怕很难,于是就决心变成极端的国家主义者,和新兴的纳粹往来密切。
1705583221
1705583222
后来,小腓的母亲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山间村落,为有学习障碍的儿子创办了一所学校,也给这些孩子一个家。她或许不涉政治,却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品位。她对丈夫那群纳粹朋友嫌恶至极,小腓则更胜于母亲,简直无法容忍那些纳粹的存在,公开指责父亲为了飞黄腾达而成为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之后,父子两人渐行渐远。对克雷默而言,极端的国家主义和纳粹无异于垃圾,是一群见不得别人好的普罗暴民,又有自卑情结,却把国家主义叫得震天响,并以伪保守主义的修辞来掩饰他们的极端激进与无法无天,简直可鄙之至。克雷默则以一个真正的保守主义者自居,主张前俾斯麦的普鲁士君主政体,信奉路德教派,并力行斯巴达式的纪律。
[
上一页 ]
[ :1.70558317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