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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研究、良知与民主自由为傲。纳粹心想,控制这所大学,等于制服了整个德国学术界以及大学校园中的每一个人。此外,这所大学科学方面的教学阵容坚强,不仅学术水准高,更以崇尚自由著称,其中有一位是诺贝尔奖水准的生化学家、典型的自由主义者。就在那年的2月25日,法兰克福大学的纳粹代表就任当天,不只每一位老师都得参加这次教职员大会,所有的研究助理也不得缺席,以聆听新上任“长官”的训词。大家都知道,这简直是一场试验。从未参加过教职员大会的我,这一次也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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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纳粹代表直截了当地向大家宣布:从今以后,犹太人不准踏入校园,目前在校的犹太教职员将在3月15日无薪解聘。说真的,即使纳粹反犹的口号响亮,我们还是没料到他们真会这么做。然后,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谩骂,措辞粗鄙,动不动就搬出三字经,这些话在军营里都难得听到,更何况是学术界。他满口脏话,虽然在场的学者知道这些脏话的存在,但这辈子恐怕还没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接着,这个“长官”逐一指着在场的每一个系主任,对他们说:“你要不乖乖地照着我的指示去做,我们就送你进集中营!”语毕,现场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等那位卓越的生化学家发言。这位伟大的自由主义者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说道:“代表大人,您说得十分有意思。从某个角度来看,具有振聋发聩之效。但是,有一点我不太确定,可否请您明示——生理学的研究经费是不是可以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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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个纳粹代表向学者保证说,“纯种的”科学绝对不会短缺研究经费的。会议就此结束。有几个教授还有勇气和他们的犹太同事并肩离开会场,大部分的人则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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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前,大家不都还是亲密的朋友吗?会后,我觉得恶心之至——就在48小时内,我非得离开德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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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谢天谢地,那本有关斯塔尔的校稿仍在。接着,我去报社办公室。那天早上,为了参加教职员会议,本已请了假,这会儿回报社是为了提出辞呈,并向同事道别。接着,又回家继续校对。到了晚上,将近10点钟,我已精疲力竭,准备先上床睡觉,明天一早再打点行李,搭由法兰克福开往维也纳的火车。就在此刻,门铃响了,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身穿纳粹军服的人。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之后,我才认出这人原来是我的同事,和我一样在《法兰克福总指南》当编辑的汉斯,我早上到办公室辞职时,他刚好不在。他对我说:“我听说你辞职了。因为路过你家,所以顺道跟你说声再见。我能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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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朋友。他在报社负责的是地方新闻和市政方面的报道,和大家有点格格不入。对外地人或不想老死在法兰克福的人来说,这样的工作实在很乏味。他在工作上的表现并不特别突出,而且有人怀疑他运用政治关系,收取贿赂。他个子中等,有着一对小而窄狭的眼睛,虽然不到30岁,但短发上已是白发斑斑。他出身当地的工人家庭,父亲应该是个石匠。关于他,只有两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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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他可爱的女友埃莉斯·戈德斯坦(Elise Goldstein),一个商业艺术家,报社里有很多工作都少不了她。她外向、活泼,而且年纪尚轻,是我们公认最有魅力的女孩子。她和汉斯同居,也准备结婚了。差不多在一年以前,我们都参加了他们的订婚典礼。二是每个同事都知道,他不但是共产党员,也有纳粹党的党证。对没有党派色彩的报纸而言,这么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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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别人的怀疑,根本不必如此。有人拿这件事质问汉斯时,他总是回答:“我必须从他们那儿得到消息,才知道市政厅到底发生什么事。不管是共产党还是纳粹党,他们只跟党员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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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就在我的住处开口对我说:“今天我一整天都在参加纳粹领导会议。会中指派我为法兰克福纳粹代表的媒体顾问,也是掌管《法兰克福总指南》的纳粹党代表。之后,我召集所有的报社编辑宣布这件事。你早上辞职的事就是他们告诉我的。我想,我该亲自请你再考虑一下。我希望,嗯,我们需要你,希望你能留下来。我已经把发行人免职了。毕竟,法兰克福第一大报岂有犹太人当家之理?主编不多久也得离开。他是个左翼分子,太太又是犹太人,何况她还有一个姊妹是社会党的议员呢。像你这样的人,大好时机正在等着你。我太忙了,不可能亲自编辑,我得管理整个法兰克福区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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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我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我已不可能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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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但是,德鲁克,请务必好好考虑,如果你改变心意,愿意留下来,请告诉我。”他看来好像要告辞了,却又坐下来,沉默了四五分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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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离开德国,我可以告诉埃莉斯如何与你联络吗?当然,希特勒上台后,我就得和她撇清了。我已经搬出我们同居的公寓,回到我父母家,但是房租还是为埃莉斯付到3月底。我告诉她尽快离开德国,但是她在国外举目无亲。你可否告诉我你的住址,好让她在离开德国后,与你联系?”我同意了,并把我父母在维也纳的地址给了他。他起身,有如要告别,却又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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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脱口而出:“老天,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一走了之,却无能为力。我在纳粹内部会议听那些人发言,实在是怕死了。我就在场听那些疯子说什么要杀死犹太人、发动战争,还说如果有人敢和我们伟大的统帅希特勒意见相左,或是质疑,就该关起来,或是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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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太疯狂了,叫我不由得害怕。我知道,一年前你就告诉过我纳粹的意图,我该好好思考的。但是,我总以为他们只是在选举时叫嚣一下罢了,不会当真。现在他们手握大权,应该知道不可以这么过分,毕竟现在是20世纪。我父母这么想,埃莉斯也是。我告诉埃莉斯,要她离开德国,她说我疯了。或许是吧,他们不可能真能得逞。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升起了恐惧。你无法想象,在没有外人旁听时,那些纳粹’高官’对我们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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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汉斯,我不必想象就知道了。希特勒已在他那本《我的奋斗》中说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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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问他:“如果你这么想,为什么不走呢?你现在还不到30岁,又没有家累。你有正式的经济学学位,找工作不会有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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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他答道,“你懂多种语言,又出过国。你知道吗,我这一生还没有离开过法兰克福,甚至连柏林都没有去过。而且,我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我的父亲只是个小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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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发火了:“汉斯,你听好,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谁会在意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主编的父亲不就是东普鲁士的狱卒?资深编辑中最年长的阿恩,他的父亲则是矿工,还有贝克,排行第三的资深编辑,是小学教员的儿子。你知道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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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市新闻的编辑拜尔兹吗?他家是莱茵区穷苦的葡萄农,只有一小块不长东西的地。好吧,说来我们都没有人被邀请参加德国皇家舞会,连当他们的跟班都没有资格。其实,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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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鲁克,你完全不明白,”他也火冒三丈,“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进报社,我比你、阿恩,还有贝克都要早。你们三个都已经是资深编辑了,但我还是和当年一样,负责市政新闻而已。我晓得我的文笔不够好,也没有人邀请我上门做客。即使是埃莉斯那当牙医的父亲,也认为我配不上他女儿。你难道不明白我想要权力、金钱,想要出人头地吗?这也就是我大概是四五年前加入纳粹的原因,那时他们才刚起家。现在我拥有一张纳粹党证,而且从上面的号码可以看出我是很早就入党的,我终于有希望做大人物了!那些聪明,家世不错,关系又好的人太过于吹毛求疵,不知变通,也不愿做下等的工作。这也就是我之所以有今天的缘故。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我要开始扬名立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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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他随即冲出门外,往楼下走。就在砰的一声把大门带上以前,他又转过头来大喊:“不要忘了,你答应帮助埃莉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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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前门锁上。住进这公寓三年来,这还是头一遭。突然间,未来好像在我面前显现——恐怖、血腥与兽行即将降临这个世界。这一切好像在梦中出现过一般,后来我依此写成我第一本重要著作——《经济人的末日》。那时,我觉得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很想立刻坐下来,开始打字。但是,我还是强行压下这个念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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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整理行李。第二天中午,我已在开往维也纳的火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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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一直没有埃莉斯的消息。直到12年后,我才从报上得到这个人称“怪兽”的消息。他就在那已成断垣残壁的房子里——应该是他的父母家——了结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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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也就是在1933年4月,我遇见了“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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