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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30 离开巴黎,前往伦敦。伦敦给我的印象是,在炎热无比的日子里,突然走进阴冷的地方:一开始你会不由自主地冷得一阵哆嗦,但是很快眼睛和其它感官也都适应了环境。我从一开始就安排在英国呆上两三个月时间,似乎把这视为一项必须先修的课程,因为如果不了解几世纪来我们世界一直让英国这个国家自行其是,独来独往,怎么能够理解我们这个世界,评价它的力量。另外我也希望,和人家多多对话,多多参加社交活动,把我生了锈的英文也弄得光鲜漂亮一点。话说回来,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流利地说过英文。可惜这点没有办到:我和我们大陆上所有的人一样,和海峡对岸很少文学上的联系。在我下榻的小旅馆里,早餐的时候谈话,平时闲聊都不外谈谈王宫、赛马和聚会,我都觉得插不上嘴,十分窘困。他们要是讨论政治,我搞不清楚,因为他们老说“乔”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张伯伦[36]。同样,谈起爵士们,也总是称呼名字,不说他们姓什么;碰到马车夫说伦敦土话,我的耳朵好长时间就像灌了蜡,聋得什么也听不进去。因此,我没有像我预先期望的那样取得快速进步。我试图在教堂里从布道师那里多少学到一点优美的措辞,到法院去两三次,凑凑热闹,旁听判案。我上剧院听演员说标准的英语,——但是我始终不得不费劲地寻找在巴黎向我迎面涌来的东西:社交场合、伙伴友谊和欢快情绪。我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和他讨论我认为最重要的事情。而对于好交往的英国人而言,由于我对运动、赌博、政治以及英国人平素关心的事情极端漠不关心,不以为意,他们大概也觉得我相当缺乏教养,枯燥无味。我从来没有能够和一个环境、一个圈子有深入的联系。于是我在伦敦的时间十分之九是在我旅馆的房间里,或者在大英博物馆里写作研究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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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32 首先我当然设法好好地散散步,开头八天就逛遍了伦敦城,直逛得脚底发烫。怀着大学生的责任感,游览了旅游指南上介绍的一切名胜古迹,从杜莎夫人蜡像馆[37]直到议会大厦。我学着喝麦芽啤酒,用英国人通常爱用的烟斗取代巴黎的香烟。在上百件细小事情上,我竭力使自己适应英国。但是无论是在社交上还是在文学上,我都没能建立真正的联系。谁若只是在表面上看看英国,那就忽略了本质的东西,就像忽略城里那些家底雄厚、资产高达千百万的公司一样。从外表看,这些公司你也只看见那些擦得锃亮的黄铜招牌而已。带进一个俱乐部,我不知道到那儿去干什么,一瞅见那些低矮的皮沙发,就跟整个气氛一样,使我精神上发困,想睡,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由于聚精会神地工作之余或者做了运动之后,用这种聪明的方法来放松精神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腰缠万贯,把悠闲无为提高到崇高的社交艺术的地位,而只是成天无所事事,到处东张西望,这样的人,伦敦城会把他当作一个异类,断然排除在外。而巴黎则会兴高采烈地让他在巴黎更加温馨的活动中一同向前涌动。我的错误在于,我发现这点太迟;我应该在伦敦参加个什么工作,来度过这两个月,在什么企业里当个实习生或者在一家报馆里当个秘书,那我至少深入到英国的生活中去,哪怕只深入一点。仅仅在旁观察,我的经历极少,到多年之后,在战争期间,我才对真正的英国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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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34 英国诗人中,我只见到亚瑟·西蒙斯[38],他又为我弄到一张请帖去见济慈。我很喜欢济慈的诗歌,纯粹是出于爱好。我把他的温婉的诗剧《湖边的阴影》(The shadowy Waters)的一部分译成了德文。我不知道,这是他朗诵诗篇的晚会,有精挑细选的一些听众获得邀请。我们坐在一间不甚宽敞的房间里,相当拥挤,一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干脆坐在地板上。济慈在他旁边的黑木(或者蒙上黑布的)高案上点燃两支像胳膊一样粗的蜡烛,教堂祭坛上用的巨型蜡烛。朗诵终于开始,屋里所有的灯烛全都熄灭,只有他那长着一头黑色鬈发,精力旺盛的脑袋在烛光中形象鲜明地突显出来。济慈念得很慢,声音低沉,音韵优美,并不落入慷慨激昂的朗诵腔调,每行诗都念得铿锵有力,分量十足,简直妙不可言。气氛的确极为庄严,唯一让我感到不适的是,诗人的装束打扮有些造作,不大自然。一袭黑色的长袍让济慈看上去像个牧师。粗大的蜡烛慢慢燃烧,我觉得微微散发出熏香的味道;这样一来,这文学上的享受与其说是普通的诗歌朗诵,不如说是用诗歌在进行一次宗教的典礼——这另一方面也给我看到一种新型的魅力。我不由自主地进行回忆,做出比较,想到维尔哈仑如何朗诵诗歌:他穿着衬衫,挽着袖子,露出强壮的手臂,可以更好地为他朗诵打出节拍,没有任何排场,也不作任何排演。或者想到里尔克如何偶尔从一本诗集里讲述几首诗,简简单单,清楚明了,静静地紧扣字面。济慈的这次朗诵是我参加的第一次“排练好的”诗人朗诵。尽管我喜爱他的作品,对于这次祭拜偶像似的典礼却有些抵触,我这个客人当时对济慈还是怀着感激之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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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36 但是我当时在伦敦真正发现的诗人,并不是一位当时健在的诗人,而是一位那时几乎被人遗忘的艺术家:威廉·布莱克[39]。这位孤寂的天才很是棘手。他的作品集古朴拙涩、精致完美于一身,至今还令人着迷。一个朋友劝我到大英博物馆,当年是劳伦斯·宾容[40]主管的印刷间,让他们把彩色插图本《欧罗巴洲》《亚美利加洲》《约伯书》拿出来给我看,这些书在今天都是旧书店里极其罕见的珍藏本;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了那些具有魔术天性的人中的一个,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他们并不明确知道,他们的道路何在,让幻影像驾着天使翅膀似的载着他们穿过想象力的一切荒郊野地;一连几天、几周,我试图深入到这一天真烂漫,同时又妖魔气十足的灵魂的迷宫中去,把布莱克的几首诗译成德文。拥有一张出自他手笔的画稿,是我日夜渴求的东西。起先这可能性几乎只是一种梦幻,希望极为渺茫。有一天,我的朋友阿切巴德·G.B.罗素[41],当时已是最好的布莱克专家,他告诉我,在他举办的展览会上,有一张“梦幻般的肖像画”要出售。他和我都认为,这是大师最优美的一幅铅笔画《约翰王》。他向我预言,“这幅画您一定百看不厌”。他这话真是千真万确,我所拥有的书籍和绘画当中,这幅画陪伴了我三十多年;这位发疯的国王目光如炬,具有魔力,常常从墙上凝望着我。在我所有丢失的和留在远方的珍贵物品之中,我在四海漂泊时最最舍不得的,便是这一幅画。我在大街小巷、各个城市里努力寻找英国的天才,却遍寻不得,突然他在布莱克真正星辰般灿烂的形体里显现出来,在我拥有的众多世界之爱中,又赢得了一个新的世界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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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38 [1] 即巴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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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40 [2] 安德烈·苏亚雷斯(1868—1948),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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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42 [3] 平等亲王(Prince Egalité),即奥尔良公爵(1747—1793),法国波旁王族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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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44 [4] 维克托·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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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46 [5] 玛色琳娜·德斯波尔德-伐尔莫尔(1786—1859),法国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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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48 [6] 加米叶·德穆兰(1760—1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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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50 [7] 拿破仑·波拿巴(1769—1821),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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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52 [8]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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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54 [9] 亨利四世(1553—1610),法兰西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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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56 [10] 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又称“太阳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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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58 [11] 雷蒂夫·德·拉·布列多纳(1734—1806),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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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60 [12] 查尔斯·路易·菲利普(1874—1909),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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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62 [13] Anagnosis,希腊文,意为阅读,指古人解释经典或解读先知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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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64 [14] 莱翁·巴扎尔杰特(1870—1926),法国文艺评论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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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66 [15] 彼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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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68 [16] 弗朗茨·封·伦巴赫(1836—1904),德国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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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70 [17] 乔治·杜哈默尔(1884—1966),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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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72 [18] 吕克·杜尔丹,原名安德烈·内普弗(1881—1959),法国小说家、评论家、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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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74 [19] 查尔斯·维尔德拉克(1829—1884),法国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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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76 [20] 儒勒·罗曼(1885—1972),法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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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78 [21] 让·理查·布洛赫(1884—1947),法国犹太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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