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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新一代阿根廷作家的代表,弗雷桑否认了所谓神话和头衔,因为在他看来,“阿根廷新文学运动和特定时期出现的出版业和新闻业存有的问题不无关系,然后这些问题让你永远地僵化。每天早晨,我醒来都在祈求能有新一代阿根廷作家的出现,这样我才能摆脱某种标签,继续写作之路”。他这样说着,带着点博尔赫斯的口气,似乎想要客观地来解释“阿根廷性”,却从一些国家标志性的东西,比如焦糖牛奶酱,或是足球等被质疑或遗忘的角度出发。弗雷桑永远都与他的祖国保持着血脉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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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桑从十多年前开始就定居在巴塞罗那,被《国家报》的哈维尔·阿帕里西奥称作“波普博尔赫斯”,或者说“流行版的博尔赫斯”,他目睹自己的第一本也是最著名的一本书如何逐渐走进大众视野,18年间广受老幼好评。他还发现,因为自己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即温柔的质疑,他对自己的这项创新型工作的兴趣能够一直持续,而正是这种兴趣让他能够在年轻时就取得爆炸性成功,达到巅峰,跻身当代文坛的主流队伍,并且不断寻找新的方向和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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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已故的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崇拜,又被加泰罗尼亚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称为自己“阅读次数最多”的作家,费雷桑得到拉伊·洛里加这样的评价:“我们不能等到作家死后才给他献花,这位优秀的阿根廷作家能保持心态健康就是我们每日的礼物。如果他享受被爱,那我们为何不爱他呢?天赋异禀的人就应该获得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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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用他一贯的智慧,评价《阿根廷历史》的出现意味着“国际作家新模式”的诞生。“这些作家对于文学的权威不屑一顾,用青春创造自己的事业,认为禁忌与反抗本就相辅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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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传媒、流行文化、摇滚文化(弗雷桑是阿根廷摇滚明星安德烈斯·卡拉马罗——他在很多场合都写到过——以及菲托·派斯的朋友),折中主义的学识、影视作家、商业电影:所有的一切都汇成一杯鸡尾酒。似乎正是这酒,让弗雷桑身不由己地渐渐成了专业的作家,大众总是期待着他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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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里戈同时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读者——据说“世上没人能像他一样,读书读得那么多”,他一直不愿意面对死亡,就是怕错过即将问世的书籍,相比询问人们是支持哪个足球队,他更关心人们会在蝙蝠侠和超人里选择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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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桑出现在《2666》的第一部分(“文学评论家”)中,与他的伴侣一起到肯辛顿花园的彼得潘雕像附近游玩过。波拉尼奥还专门将自己在布拉内斯报纸上的一个专栏献给了罗德里戈,题为:“有关弗雷桑的一切”,由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整理发表在《括号间》里。在这篇专栏文章中,罗贝托说道:“和弗雷桑聊天,我总是非常开心。我们很少会谈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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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贝托·波拉尼奥大街揭幕仪式举行完的第二天,我们在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位于巴塞罗那市中心巴莫斯区的家中采访了弗雷桑。对罗德里戈来说,谈论他这位死去的朋友,无疑是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和墨西哥人胡安·维尧罗一样,他也坚信继续在媒体上谈论波拉尼奥就可以让有关他的神话继续传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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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罗贝托·波拉尼奥大街”命名仪式上的反应,是想表达一些阿根廷式的幽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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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我当时在想,如果在那条街上建房子,那么最抢手的地址一定是波拉尼奥大街2666号。估计人们会为了这个地址打上一仗吧。当然,这条街很好,很有趣,也很有波拉尼奥的风格。我自己认为罗贝托的特点之一,而且是即使死后仍然保持的特点,就是所有的一切都会波拉尼奥化。我认识他时,这种情况就一直发生。我想这就是伟大作家的影响。这些作家们不仅能创作出重要的作品,还能设法将自己能量辐射,影响甚至略微改变他们周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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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怎么认识罗贝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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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3月我到了巴塞罗那,当时我新婚不久。我之前就认识恩里克·比拉-马塔斯,认识杜斯格兹出版社的一些人,也认识帮我出版《阿根廷历史》的豪尔赫·埃拉尔德,所以当我到达巴塞罗那时,我有一张长长的名单,可以挨个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让他们知道我是作为《12页》的驻外记者过来的。我给豪尔赫打电话时,他说那天下午正好有海梅·巴以利的新书会:“你也过来吧,我还能把你介绍给罗贝托·波拉尼奥。”我当时已经读过波拉尼奥的好些作品了,比如《遥远的星辰》《美洲纳粹文学》和《通话》。而且我还刚刚读完了在瓜达拉哈拉国际书展上拿到的《荒野侦探》。要知道,这本书获得了埃拉尔德小说奖,在书展上几乎被抢购一空。我最喜欢的并不是大家认为最好的那一本,我最喜欢的是《遥远的星辰》,现在它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可能跟这本书的开头部分有关,也有可能因为它是我读的波拉尼奥的第一本书。很多时候,你阅读的后来成为你挚爱作家的第一本书都会对你产生特殊的影响。就这样,下午我参加了豪尔赫提到的新书发布会,那是海梅·巴以利写的有关他母亲的自传体小说。罗贝托见到我后立马邀请我那周六去他家吃饭。那天是周二或者周三,他一直坚持邀请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说好的好的……“去布拉内斯吗?”“对啊,布拉内斯。”我跟他说:“你看,罗贝托,我才刚来,住在一个挺远的酒店,坐火车实在……你看,我有这么多行李……我们刚到巴塞罗那,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居住证什么的。”他却回答:“不不,你周六必须得来我家……”“我不确定啊,坐火车对我来说……”“很简单啊。”他说,之后又立马给了我一些怎么坐车的指引,在我看来再复杂不过了。我想这些复杂的指示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我迷路吧,在哪儿下车,又在哪儿上车。最后当我到了布拉内斯之后,我发现其实有个非常简洁的方式可以直接从巴塞罗那直达布拉内斯。此外,他还一直诱惑我,说要给我做海鲜饭,说他做的海鲜饭一定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海鲜饭,我绝对不能错过。所以,那个周六,我和当时的新婚妻子安娜一起去了加泰罗尼亚广场坐车。根据罗贝托的指示,我们在塔拉戈纳下了车,实际是相反的方向。我给罗贝托打了电话:“嘿,兄弟,你告诉我的路线根本行不通,到不了布拉内斯。”那时,已经下午两点半左右了,我跟他说我们最好换一天再聚,谁知他却回我:“你今天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海鲜饭今天我就不吃了,真的不好意思。”我说。“今天你必须得来,来我家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重要……”他这么一说,我开始有了压力。但是他又说:“如果你今天不来布拉内斯,你就永远回不了家,你会掉进时空的虫洞里,在一列类似《莫雷尔的发明》里的火车上过着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生活。”“操”,我回应他,“你这家伙要么是变态,要么是连环杀手。”不过,他最后还是说服了我。最终我去到他家,吃了他做的海鲜饭,我不得不说那是我一生中吃过最难吃的海鲜饭之一。我还记得卡罗利娜,她当时对罗贝托准备的海鲜饭感到很愧疚,我也记得罗贝托几乎贴着我的脸逼问我:“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海鲜饭!”我笑着回答他:“罗贝托,说实话,我吃过更好吃的。”从那天起,我们开始频繁见面。那天拜访他后,我很开心。我们穿过马路,去到他的书房,他送了我几本当时我还没有的他的作品,那时想搞到那几本书可不容易:《溜冰场》《象宫鸳劫》(1999年由阿纳格拉玛出版社重新以“佩恩先生”的书名出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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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们聊了文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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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想,为什么罗贝托会喜欢跟我在一起。事实上,我已经不再谈论有关波拉尼奥的事了,这次的采访算是个例外——因为我确实觉得对他的讨论有点过多了,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好像在巡回演出上讲同样的笑话。但我又觉得自己应该接受这次采访,首先是因为我看过您对他的采访,就是最后那次,我发现他回答您的问题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积极,他说过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如果我拒绝了这次采访,我会觉得对不起他。回答您刚才问我的问题,罗贝托喜欢跟我在一起的原因,我想,首先,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者,就像尼科拉·狄·巴里(1)一样。有件有趣的事,我从来没讲过,这件事能够解释很多事情。我曾住在他最喜欢的中央书店附近。他总是在那里订书,然后会在来巴塞罗那求医或者去阿纳格拉玛出版社时来取。他会路过我家,要么是办事前,要么是办事后,有时候会提前通知我,有时会直接过来给我个惊喜。我们会一起去书店,我选自己想要的书,放进篮子里,他总会说:“放着放着,我来给你买。”第一次这样,第二次、第三次一直这样,作家永远不会拒绝别人买书给自己。这对我来说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买书的人也是一位作家。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听着,罗贝托,我非常感谢你,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一直给我买书呢?”“那是因为你是从拉美来的年轻作家……”“我想你弄错了。”我跟他解释我只是一家报纸的驻外记者而已。我还得澄清下,那时阿根廷比索和美元的汇率是一比一,所以我也算是个“小富翁”。“你赚得怎么样?”罗贝托问我,当我说出数字时,他突然生气了,脱口而出:“你是个卑鄙的贵族资产阶级,我一直给你买书,是想着你可能是个不得不从祖国逃离的作家!”“罗贝托,你看,你老是这样,你别总是混淆事情。”我想说的是,就像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说的那样,波拉尼奥的所有作品都是基于他年轻时的经验写成的,而这也影响了他人生的其他领域。其次,是因为罗贝托对阿根廷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阿根廷的文学。相比其他国家的西班牙语作家,他会更加关注阿根廷的新人作家。我认为智利的波拉尼奥和西班牙的恩里克·比拉-马塔斯是与阿根廷文学联系最紧密的两位作家,而阿根廷是拉丁美洲新一代作家的摇篮。在拉美的其他国家,你或许能找到两三个风格怪异的作家,但是在阿根廷遍地都是,“普通”作家才显得稀罕。我想说的是,我认识罗贝托的时间,只从1999年到2003年,对于他在最后的采访中说的话,我感到无比荣幸……(2)友谊的深厚程度是难以衡量的,但我确实因为与罗贝托的友谊,我感到荣幸且骄傲地活着,我可能是罗贝托生命中最后的朋友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可能是他最后打开与人建立关系的大门。也许在生命里的某一刻,他就像是《玩具总动员》中的巴斯光年,全身心投入作品,周围无须有别人环绕。凭借他已有的人脉,他已经能很好地继续生活下去。他可以算是一个粘在电脑上的人,这么说来,他能有时间和空间,与我聊聊严格意义上不算文学的东西,我真的感到非常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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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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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可能跟失眠有点关系。我有三个非常博学的朋友,他们三个都已经离开了。奇怪的是,活着的时候,他们都是夜行侠。一到晚上,有了电脑,谷歌和夜间频道,人们对于所有事物的理解就会更加深入一些,那些超级大脑估计就是这么来的。除此之外,晚上,你会感到无聊,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你一个人醒着,你就可以对自己说:“好吧,让我想想我能做些什么吧。”他的文学作品,就像托马斯·品钦的一样,是从不为人知的数据和远离人世的陌生感中破土而出的。换句话说,他作品的一大特点就是与时俱进。即便这样,你也没法阻挡他早上给你打电话,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罗贝托在我儿子出生前就去世了,尽管如此,我头脑中还是会浮现出可怕的一幕,我怀中抱着婴儿,他却在凌晨时分给我打来电话。关于文学,我们谈论得并不多,我从来没有读过任何他未出版的文本,同样,他也没读过我的。唯一一次是他出人意料地来我家,当时我正在电脑旁边工作,应该是在写《肯辛顿花园》。电脑开着,他坐下来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也是那天,阿兰·保罗斯正好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打来电话,于是我介绍他俩在电话中结识。奇怪的是,他常常跟安娜——我的妻子——讨论他的书和他正在做些什么。安娜是墨西哥人,所以他经常打电话来询问她有关墨西哥的事情。我还记得安娜和罗贝托之间曾有过一段很长的对话,讨论了美洲鹫可能有多少种。他们还会讨论食谱、菜的配料等类似的东西。对于我未出版的作品,罗贝托唯一担心的就是里面是否会有孩子死去。他曾经说过,一个作家在书中杀死一个孩子是非常不应该的事。我告诉他,《肯辛顿花园》里确实有一个孩子快死了,于是他说他永远不会读这本书。他还告诉我,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绝不会在小说里杀死孩子了。这倒是真的。事实上,在我现在正在写的书中,我不得不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反转,以免杀死其中的一个孩子,孩子确实不应该承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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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否在他的书房中看到过那幅著名的索诺拉地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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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去过他的书房很多次,像一个塞满书的洞穴一样,我只看见书房的黑板上贴着《2666》的地图,地图上写着很多名字,画着很多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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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2666》是按照他非常喜欢的战争游戏的规则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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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写的。但我们都知道他那时沉浸在《2666》的创作中,写它的时候,几乎没时间去管别的要出版的书。他唯一告诉我的是,我也出现在了《2666》的一个章节当中,叫作“肯辛顿花园”,就这些。他对谈论他的书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想他把写作的过程看作非常私密和个人的过程,等到出版以后,我们才可以讨论它。当然,如果它已经进入编辑的阶段,他很可能会过来问你对什么感兴趣或者对什么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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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波拉尼奥到死的时候都还以为他为您做的那顿海鲜饭是您这辈子吃过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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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很可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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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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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固执”这个词是否准确。他是那种激情饱满的人,随时可能情绪爆发。他谈话的时候可能会采取非常平和的方式,但过程中可能会突然拍打桌子,然后大声喊出某句口号,要求我们所有人进入战斗状态。有一天,我看了里卡多·奥斯的纪录片《未来的战役》的第一部分,里面是波拉尼奥朋友们的采访内容,我想象着罗贝托年轻时健康的样子,我认识他时,他行动上已经开始不便了。他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就是将所有的拉丁美洲作家编成一个军队,然后出一本文集。他说要把大家分到不同的军种:海军陆战队、战术部队、秘密行动队……他常说,自己计划的最好的方队就是红十字队,他会把所有自己不感兴趣的作家编到里面,他们得承担基本的医疗保障职能,但又不用和自己一起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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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突然来敲您的门,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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