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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议程第一项上,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旧宪法需要全面修订。[117]但在那之后,当代表们开始掏出冗长乏味的新宪章草案时,辩论很快就沦为滔滔不绝的空谈或此起彼伏的争吵,充斥着人身攻击。玻利瓦尔的追随者被指控为暴君,桑坦德的追随者被指控为狡猾的阴谋家。[118]不久,谣言开始传出,说桑坦德命一个手下偷偷溜到布卡拉曼加去刺杀总统。玻利瓦尔的随从立即加强了周边安保。但到头来无事发生。解放者得知这些阴谋诡计后,只当它们是无稽之谈。[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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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5月底,桑坦德阵营已经在审议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大肆中伤玻利瓦尔的记者阿苏埃罗提出了该阵营关于新宪法的建议:废除允许玻利瓦尔在非常时期掌握独裁权的法律。他们将全面限制总统的权力,拆分共和国,将这个国家变为20个省份组成的联邦,并赋予国会广泛的行政权力。这是玻利瓦尔的噩梦。他的追随者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求允许解放者来奥卡尼亚代表他的阵营发言。[120]但桑坦德表示激烈反对。不行,副总统坚持说,他不能来。“因为如果他来了,那么任何意志和思想都将不复存在,除了他自己的!”[121]大会一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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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蒂略感到事态正逐渐脱离他的控制。他考虑抵制会议——带着足够多的成员离开,以阻止合法投票。听到这个消息,玻利瓦尔不禁骇然。[122]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吗?单凭一个恶霸就能阻碍民主进程,逼走有原则的人?难道他寄托了共和国最大希望的国民大会,就这样无用吗?[123]但阿苏埃罗为国家制订的提案更糟糕。“做你们必须做的,”玻利瓦尔对他的代表们说,“我也会尽我的职责。”[124]他越想这件事,就越决绝。在那些闲散的日子里,他曾幻想着回老家,回到委内瑞拉那些饱受战争摧残的退役战友身边。而现在,他无法放弃战斗。“我的医生经常告诉我,”他写信给布里塞尼奥·门德斯,“为保持我的肉体强健,我的精神需以危险为食。这千真万确,上帝把我带到世上,给我革命的风暴为食……我是风暴中的天才。”[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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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日,19名与会代表退出了奥卡尼亚的会场,只留下54名代表——离法定人数还差一人。[126]国民大会结束了。那时,玻利瓦尔正在前往首都的路上。“公牛就在竞技场上,”他写信给他的外交部部长,“现在让我们看看谁有这个胆量。”[127]策马前行的路上,他得到消息,波哥大的部长们要求他行使最高独裁权。[128]他还不知道,他的将军之一,佩德罗·埃兰(Pedro Herrán),已经把波哥大人民召集到了主广场。埃兰告诉他们,宪法已经彻底破产,大会以失败告终,这个国家濒临动乱。埃兰说,玻利瓦尔正在回来卸任总统的路上,而一场血腥内战定会随之而来。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埃兰的80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在广场外面,使这个问题显得格外有分量。部长们没有犹豫。他们投票作废了奥卡尼亚的所有决定,停了当选官员的职,并授予玻利瓦尔无限制权力。当解放者于6月24日进入这座城市时,他被当作共和国的救星热烈欢迎。[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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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情流露的感激。波哥大市民感到他们险些被无政府的黑洞吞噬,又在危急关头被拉了回来。玻利瓦尔或许在政府里处处树敌——桑坦德提拔了那些政敌,使他们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强大,[130]但在街头,在普通民众当中,谁是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一目了然。对许多人来说,玻利瓦尔就是解放本身,是指引新身份认同的那颗北极星。那个温暖的夏日,当他骑马进入人们的视野时,他们热烈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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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在大哥伦比亚“组织法令”(Organic Decree)正式生效的仪式上,玻利瓦尔被宣布为解放者总统(president-liberator)。他发表的就职感言古怪而令人费解,充斥着一种罕见的矛盾心绪。“哥伦比亚人,”他在结束时说,“我甚至不会说出‘解放’二字,因为,如果要我兑现承诺,你们获得的将不只是解放,还有服从。更何况,在独裁统治下,我们还怎么谈自由呢?所以让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怜悯听命于一人的国家吧,就像怜悯手握一切权力的人。”[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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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那个人。他掌握了绝对权力,而他与权威之间令人不安的羁绊日后将定义一个大陆。几天后,何塞·帕迪利亚被关进了监狱。桑坦德被剥夺了一切指挥权。副总统官职被废除了。玻利瓦尔提出让桑坦德出任驻华盛顿大使,以示国家对他的赏识。这多少有点苍白无力。但很显然,就算失败的将军不愿接受任命,他还是得准备远航。“桑坦德必须离开这个国家,”玻利瓦尔宣布,“不管以什么方式。”[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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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桑坦德将以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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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玻利瓦尔还在布卡拉曼加等待大会消息时,曼努埃拉·萨恩斯自由出入于拉金塔,他那俯瞰波哥大的宅邸。她的行为越发乖张古怪,喜欢穿得像个男人,举办奢侈的派对,其间会上演下流的短剧和舞蹈。参加这些风流活动的客人中有些是玻利瓦尔最亲密的朋友,包括一位名叫佩佩·帕里斯(Pepe París)的绿宝石大亨和一位名叫约翰·伊林沃思(John Illingworth)的快活的英国上校。[133]他们为曼努埃拉的热情、不羁和幽默所吸引,也为她与解放者的亲密关系所吸引。她是“总统夫人”,“解放者夫人”,是通往他小圈子的一扇门。她对他的爱慕丝毫不加掩饰,她对任何不爱戴他的人的蔑视则令人忍俊不禁。“波拉,帕迪利亚,派斯!”她向玻利瓦尔抱怨,“所有这些P什么的!……上帝啊,让他们都去死!他们死光的那天将是哥伦比亚的好日子。”[134]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南美人喜欢这么说。“我们爱死她了,”他的一个朋友坦言,“早上她会穿着迷人的睡袍接待客人。她试图遮住手臂,但基本上是裸露着的;她用世界上最美丽的手指刺绣,她说话不多,却楚楚动人地抽着烟……还会分享当天最有趣的新闻。稍晚时候,她会穿着军官制服骑马出门。”[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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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回来后一个月,7月28日,星期一,曼努埃拉在拉金塔操办了一场奢侈的聚会来庆祝玻利瓦尔的45岁生日。庆祝活动对公众开放,在房子周围的山坡草地上举行。拉金塔处处挂着爱国彩旗。外面,军乐队奏乐迎客,士兵们操练队形,狂欢的人们翩然起舞或跳进河里,宴会还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和饮料:烤肉、新鲜面包和无数的吉开酒。房子里面款待的则是解放者的私交好友,食物也要精致得多。碰巧玻利瓦尔在城里有事,不能出席,不过他的将军们和老朋友们挤满了房间,举起香槟酒杯为他庆祝。[136]随着夜幕的降临,对他的歌功颂德在酒精助推下越来越忘乎所以,直到凌晨时分,有人提到了桑坦德的名字。这就像一根火柴扔进了火药桶:有人提议举行一场模拟审判,制作一个讨人厌的前副总统的模拟像,然后吊死。他们一边拍手喝彩,一边用一袋谷子、一顶三角帽和黑色长袜做成了桑坦德的人偶,还挂上了一块写着“F.P.S.死定了,叛徒”的牌子。一名军官临时组了个行刑队,[137]一位神父主持了临终祷告,然后大快人心的是,人偶被枪射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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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耻辱,一桩丑闻——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公共场合。一些人声称曼努埃拉·萨恩斯是罪魁祸首。至少,玻利瓦尔手下的年轻军官何塞·马里亚·科尔多瓦将军是这么认为的。[138]自从他和曼努埃拉匆忙撤离秘鲁,同船出航以来,他就一直不待见她。[139]我们不知道这种敌意是出于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是像某些流行的历史学家观点所说,是出于一次失败的调情。不过在科尔多瓦看来,“解放者夫人”是个蛮横、恶毒、爱干涉政事的家伙;她腐蚀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肌肤。他一怒之下写信给解放者,让他趁早摆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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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曼努埃拉在丑闻曝光后给她的情人写信说,“但我没有错。”据她说,那是其他人干的。她没有看见,那时候正在熟睡。这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她主动提出去她自己的家里躲一阵子。“先生,现在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让我离远点,除非你想见我。”[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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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很生气,因为他知道即使他不在场,整件事也会怪到他头上。他试着将它当作一个恶作剧来化解,单纯是酗酒作乐闹出的小插曲——虽然令人遗憾,但也没造成什么伤害。但他知道他必须做出回应。“我会让指挥官停职,”他对科尔多瓦说,“至于那个可爱的疯女人,我能说什么呢?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摆脱她了,但她实在令人难以抗拒……就算如此,等我们渡过了这一关,我想我会把她送回她的国家,或者任何她想去的地方。”[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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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那样做的。她对他来说不可或缺。除开服侍他多年、详细记录他的每一分钱开销和每一件资产的男仆何塞·帕拉西奥斯[142]之外,曼努埃拉是玻利瓦尔最亲密的伙伴。她是唯一关心他的人,照顾他的一切需要,密切留意他的随从,和他说别人都不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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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有敢说的是,首都开始传出即将发生政变的流言。曼努埃拉消息灵通,8月初部长会议准备授予玻利瓦尔绝对权力的时候,曼努埃拉就怀疑存在这样的阴谋。一个忠于桑坦德的年轻知识分子小集团开始公开谈论“诛暴君”是拯救共和国的唯一途径。[143]虽然人民和军队都坚定地站在玻利瓦尔一边,但这些年轻人执意不从。他们组成的是个混杂的联盟,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短暂的人生全部在革命的阴影下度过,在他们看来,这个国家需要向前走。玻利瓦尔是他们父母辈的人:一个过时的人,一个战争贩子,一个顽固的守旧者。他们认为,废法又篡权的玻利瓦尔犯了叛国重罪。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犯人。[144]“砍掉暴君的脑袋!”成了战斗口号。[145]在旁观者的眼里,这些年轻的自由派只是喊喊口号。但其实他们真的在密谋刺杀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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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密谋的人中就有弗洛伦蒂诺·冈萨雷斯,[146]他是一名年轻编辑,接管了阿苏埃罗的报纸,还娶了10年前把玻利瓦尔迷得神魂颠倒的执拗美女贝尔纳蒂娜·伊巴涅斯。冈萨雷斯面色苍白,[147]脾气暴躁,善于言辞;而且,他和阿苏埃罗一样强烈鄙视玻利瓦尔。[148]他的同伙有佩德罗·卡鲁若(Pedro Carujo),一个自诩有文化的年轻枪炮官,始终对保王派抱有同情;[149]阿古斯丁·奥尔蒙(Agustín Horment),一个法国自由派,被怀疑是西班牙间谍;[150]路易斯·巴尔加斯·特哈达(Luis Vargas Tejada),他被即将赴美国任大使的桑坦德选为秘书;最后,还有拉蒙·格拉(Ramón Guerra)上校,这座城市驻防部队的长官,谁也不会料到他会参与这起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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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计划是在8月10日,也就是著名的博亚卡战役10周年之际,在大剧院举行的一场化装舞会上杀死玻利瓦尔。市长已经批准了这次庆祝活动,但有一个附加条件:宾客必须穿着符合自己性别的服装。为了确保这一点,当客人们鱼贯进入舞会时,他就站在门边,挨个儿向他们面具后面窥视。早到的人中有一位扮成骠骑兵的社交常客。市长要求那人掀开面具,却遭到了拒绝。被拒之门外后,那位骠骑兵低声说自己是曼努埃拉·萨恩斯,但市长态度坚决:哪怕是解放者的情妇也不许打扮成男人入场。曼努埃拉担心的正是那些阴谋分子的计划:一大群刺客,用一连串匕首瞄准了他们的恺撒。于是她做了接下来的事。她制造出一阵骚动,大喊大叫,疯狂争辩,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了在门口想要进来的人是谁。玻利瓦尔已经在里面了,暴露在危险之中。他非常尴尬,借故离开。曼努埃拉又一次当众失态,但她确保了玻利瓦尔能活着离开。[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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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暗杀安排在9月21日,也就是“组织法令”授予玻利瓦尔绝对权力的3个星期后。那是一个凉爽的星期日,玻利瓦尔决定散步去索阿查(Soacha),那个美丽的郊区距离市中心约8公里远。[152]他的随行人员少之又少,正如密谋者了解到的,只有一个朋友和一个副官。[153]而且玻利瓦尔走的是一条乡间小路,堪称理想的谋杀地点。卡鲁若为这项任务安排了6名刺客,[154]但在最后一刻他们被桑坦德叫停了,后者断然告诉他们,公众还没有准备好摆脱玻利瓦尔。[155]最好是等一等,可能的情况下诉诸法律手段;而且无论如何,当那一刻到来时,他希望自己离得越远越好,“这样就没人会说我和这个阴谋有任何关系”。[156]新的行动日期定在10月下旬,[157]届时桑坦德作为新任驻美大使将乘船离开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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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密谋刺杀玻利瓦尔的计划涉及150多人,其中绝大多数是格拉上校兵营里的士兵,兵营离总统府只有几步之遥。主谋很清楚,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高,因此积极组织协调刺杀行动。他们的计划是全力突袭玻利瓦尔的官邸,除掉玻利瓦尔和他最忠诚的两位将军——乌达内塔和卡斯蒂略。[158]弗洛伦蒂诺·冈萨雷斯被派去试探桑坦德:桑坦德是否准备好担任总统?他含糊其词地回答,如果“罪犯”被除掉,他将为祖国效劳。那么,一切就绪。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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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间不多了。9月25日,驻军长官格拉上校警告他的同谋们,他们有暴露的危险。一位陆军上尉刚刚向他汇报,说一场革命正在酝酿,玻利瓦尔性命堪忧,还说格拉的驻军中有许多士兵牵涉其中。[159]通报人没想到像格拉这样的高级军官会是这个邪恶计划的一环。下午晚些时候,冈萨雷斯、卡鲁若和奥尔蒙收到了格拉的消息,他们立刻明白必须当晚采取行动,赶在任何细节被泄露之前。事实上,即将发生政变的传言在当时的波哥大越传越广,一位妇女甚至斗胆直接走进总统府向曼努埃拉·萨恩斯报告她听到的情况。[160]当曼努埃拉向玻利瓦尔说出她的担忧时,他询问了他的随从,但没问出个结果。男人们开怀大笑了一番,并得出结论,那都是女人想象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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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谋们火急火燎地在那天晚上7点聚集到桑坦德的副手路易斯·巴尔加斯·特哈达的家里。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向所有150名同伙传消息,告诉他们计划即将执行。是懦弱也好,改变主意了也好,总之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出回应。就连格拉上校也为了求稳起见,在当晚拜访了玻利瓦尔的一位部长,友好地打了一轮纸牌。然而,到了10点30分的时候,巴尔加斯·特哈达家里的那伙人已经组成了一个坚定的暗杀小队。他们约莫11点30分动身前往总统府:奥尔蒙带着10名全副武装的市民,卡鲁若率领16名经验丰富的士兵。[161]这是波哥大典型的一个9月夜晚,一场凉雨刚过,浸湿了整座城市,[162]街道上泥泞不堪,[163]月亮却皎洁而圆满。[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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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玻利瓦尔圈子里的每个人都生病了。官邸沦为临时诊所。玻利瓦尔发烧了。何塞·帕拉西奥斯重病卧床。两名副官患了重感冒:弗格森(Ferguson)上校喉头火烧火燎,只得去陆军医院接受治疗;安德烈斯·伊瓦拉(Andrés Ibarra)上校则病恹恹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连刚从弗吉尼亚州的学校回来的解放者的侄子费尔南多·玻利瓦尔也感到身体不适。玻利瓦尔很少像现在这样无人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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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钟的时候,他给曼努埃拉家捎信,请她过来陪他,但曼努埃拉拒绝了。她也得了重感冒,不想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外出。但是玻利瓦尔坚持认为她的情况比他好得多。他浑身疼痛、发热,需要她的温柔照顾。在他的恳求下,她穿上橡胶雨鞋,在潮湿的夜晚匆匆向他那里赶去。[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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