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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特征虽然重要,但也许藏在观者的下意识中。比如人们在中庭获得的极大乐趣,实际上是与它完美的空间比例相关。正方形地板每一边的长度与房间整体高度之比为1
:1.618,恰好是古希腊数学中著名的“黄金比例”或“黄金分割”。同样令人愉快的比例,也存在于巨大的圆形开口的直径与嵌入其中的矩形平面的高度之间。而在外面,这栋建筑同样展现出对精确测量的执着。随着楼层升高,作为窗框的砖柱在每一层都精确地变窄一块砖的宽度,而窗户的宽度随之增大。这些精细的设计无法通过偶然一瞥观察到,甚至仔细观察也无从发觉,即便如此,其影响却是举足轻重的:即便不能通过测量归纳总结,你也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设计的优雅。在埃克塞特,几何学在康的作品中取得了真正的成功,正如安·婷所期盼的那样。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它通过冲淡自己达成这一目标——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是通过将自己有力而抽象的形态,与人类的愿景、欲望与恐惧的柔和线条融于一体,才成就了这栋杰出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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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完美地完成这一委托,对于康来说绝非顺理成章。即便是在生涯后期成就最高的阶段,他的作品中也不乏失败的案例,其中一个就坐落在这座图书馆的侧后方。如果说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是康最出色的作品之一,那么埃克塞特食堂——与图书馆同时设计和建成——肯定是他最糟糕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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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有高耸的砖砌烟囱环绕在它的四面八方,学生们将其称为“火葬场”。和图书馆一样,食堂的外部同样主要由砖和玻璃组成,它也是一座独特的现代建筑,但二者的相似之处也仅到此为止。虽然有大量窗户满足分为两部分的食堂内的光照,但整个空间却阴暗并充满了压迫感。天花板有明显的倾斜,在中间上升到最高,但整个空间却似乎是压扁的、水平的,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人们头上。这里的声音环境也很嘈杂,人们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不用说与同伴谈话了。从入口到打饭的窗口,再到餐桌以及最终送还餐盘的路线模式荒唐而混乱,人们总是难免撞到他人。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环境,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消耗更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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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座餐厅为何不及图书馆的原因解释有很多。其中一个是说康把几乎所有设计和建造工作都交给了一个新手设计师,一个刚进公司的“菜鸟”。另一种说法则认为他此时正忙于在当时从属于东巴基斯坦的达卡进行“第二首都”的建设,一个从1963年开始的庞大项目,所以无暇顾及其他工作。但这二者都无法解释,为何由同一位设计师监督、在同样忙碌的时期建造的图书馆会如此出色。食堂糟糕设计的责任不能被如此轻易地推卸,尽管康习惯把很多委托交给雇员来完成,但他一直以自己开的是一家单人公司而自豪,任何计划都需要经过他的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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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次失败的原因,在于康并不太关心食物。烹饪在他眼中是一种必要之事,但无法成为强烈喜悦或庄重乐趣的来源。这就致使他从不在这上面投入太多思考。他也许会像其他人一样乐享盘中美食,但对于这些食物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却漠不关心。通过他的私人住宅作品,你可以看出这一点。厨房往往被塞进一个逼仄的角落,远离人们正常的生活区域。(即便有明显的例外,却也在佐证这一点:埃谢里克住宅的厨房很迷人,但它是客户的艺术家叔叔沃顿·埃谢里克设计的,而非康的手笔;科尔曼住宅有一间有着玻璃墙和砖木地板的可爱厨房,但是是客户强行命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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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康确实很喜欢书。他发自内心地享受身处其间的感觉,无论是在书店、图书馆,还是在宏伟的宫殿或古代的修道院,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喜欢旧书店。”杰克·麦卡利斯特说,当回忆起他们在萨尔克研究所项目期间前往拉荷亚的旅程时,“他坚持要人带他去圣地亚哥的一家旧书店,有时甚至不惜为此错过会议。他会买下一本书,然后告诉你他读过这个。实际上,他会翻到中间,读上一页,然后说:‘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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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也谈论过自己的阅读习惯,这可以为这个故事提供证明。“我喜欢英国历史,我有好多卷。”他说,“但除了第一卷,其他的我都没读过。而且就算是第一卷,我也只看了前三四章。当然,我唯一真正的目的,是读第零卷。”珍惜事物的起源,意味着他必然和书籍之间有一种矛盾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他总希望可以将任何事物都追溯到它被写下之前。作为伯克利创造力研究的一部分,在做一个名为“后果”的测试时,其中一个要求是针对以下这个问题做出多重回答:“如果所有书籍突然间都被销毁了,会发生什么?”他的回答出人意料地乐观:“我们会去寻找基本的法则”,“我们会带着好奇看待事物”,“我们会初次听说一些事情”,“头脑会变好”。不过同时他也恶作剧般地承认:“我们会从头把它们再写一遍。”书籍,尽管令他感到矛盾,但仍是他心目中人类存在的一个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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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味着当他被要求建造一座图书馆,而非一座食堂时,他可以深入到自己的角色当中,调动自己创造这个世界的动力。“你设计一座图书馆,就像世上从没有过图书馆。”他说,而正是这种对起始的探求,让他得以追逐非凡。首要原则,产生于任何特定设计之前。“一个与书同行的人走向光明,图书馆应当以此开始。”他评价道。在看到中世纪修道院的读经卡座之后,他明确构想出“阅读卡座应是屋中之屋”以及“阅读卡座可以是合适的起点”这样的概念。通过这些观察,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光辉灿烂的木制阅读卡座便应运而生。那些轻盈、舒适的私人半封闭书桌,全方位围绕这栋建筑,充满数个楼层。但阅读卡座并不是这座图书馆唯一需要自然光的部分。“我把图书馆看作图书管理员可以展示图书、将它们展开到特定的页面来吸引读者的地方,”他说,“这就需要有大桌子,可以让图书管理员把书放在上面。然后读者应该拿着书,走到光线之下。”于是,令人愉悦的阳光慷慨地洒进中庭,倾泻到顶层的阅览室之中,甚至照耀进地面一层的期刊阅览室里。整个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们可以拿上一本书,走向光明之处——一个诱使人们进入阅读、享受愉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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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路易斯·康于1972年完成这座图书馆以来,这所学校和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埃克塞特曾经是一座男校,现如今已变成男女合校。这无疑产生了很多后果,而从实际层面来看,它意味着图书馆的一半洗手间,即间隔楼层的洗手间,要安排给女生使用。笔记本电脑和网络成为教学中的基本元素,所以图书馆需要为无线网络配置线路,留出一个小小的、可见的突出物——位于中庭柱子上的一个古怪灰色圆盘——而康原本想让柱子保持光裸。和所有地方一样,卡片式索引已经成为过去时。埃克塞特还保留着它可爱的木制索引盒(和图书馆里所有的木制品一样,都是由康亲自设计的),但它们现在仅仅具有装饰功能,成为中庭的主体部分与新建的计算机室之间的视觉屏障。藏书空间则一直够用,不仅仅是因为设计者的未雨绸缪,还在于随着越来越多文本电子化,书库当中的实体书籍越来越少。随着现代科技日新月异,人们不再需要拿着书籍走到光线下阅读,因为屏幕本身便是背后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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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不可能预见到这一切,但他设计的建筑却像以前一样有用且重要。它仍旧是埃克塞特校园内的中心角色,不仅对在此工作的工作人员而言如此,对学校的教职员工、学生,乃至经常到这里来的居民们来说亦是这样。音乐会和公共活动会在中庭举行,每逢那样的时刻,图书馆就仿佛一个大房间,声音一直传到最高层。在白天和晚上的不同时刻,个别学生会在4层的特别馆藏室占据一整张桌子,享受奢华的独处,而其他学生可以窝在沙发里消磨时光,也可以小声与人讨论,或是在自己的阅读卡座里学习。偶尔这里也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舞蹈专业的同学们自发的表演。这里还曾进行过一次小型的过夜行动,由现任图书馆馆长盖尔·斯坎伦(Gail Scanlon)监督进行。“这里很怪异,”她说,“在夜里你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并不吓人,因为这里也很舒服,它的中间一层实际上是一个由书围成的环——仿佛胳膊将你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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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坎伦对电力及机械设备有些不满。由于供暖和空调系统的缺陷,这里经常太冷或是太热。深埋在墙壁内的管道有些破损,有时会散发出污水的味道。高高的天花板上及其附近的灯泡和管道口几乎无法触及。她办公室里的火炉虽然很好看,但每每点燃,总会向其他房间散发烟雾。但在她看来,这座图书馆依旧是一个非凡之地。“整个空间很漂亮。光线很灿烂。”她评价道。她也对人们可以从这里发现不同的空间感到惊喜。“越往上走,便越会有一种近乎庄重或是严肃的感觉。”斯坎伦评价道,“地面1层是最充满生气的:报纸、等离子屏、食品活动、展览。”在中庭1层——她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则是服务台、索引卡片,以及电脑、几把舒服的椅子、几张正对前窗风景的大理石长椅、一台大钢琴,还有一张下面铺着波斯地毯的桌子。随后,“当你来到比书库高一点的位置,周围愈发安静,更多人是为学习钻研而来:一个人或是一组人。而在顶层,到了特别馆藏室,那便是一个更加幽静的空间”。在每一层楼上,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空间的特定属性,还始终能体验到室外空间的状态。“光线会变化。秋天简直美极了。”斯坎伦说,当时是在冬天,“而到开始下雪的时候,你能听见人们在往窗边跑,而一旦下起糟糕的暴风雪,楼上便会有回音。你总能感受到外面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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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斯坎伦只在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工作了几年,她的一位同事,德鲁·加托(Drew Gatto)在这里工作了超过10年,他与这栋建筑及其设计师之间,有一种异常的亲密感。“设计这些阅读卡座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是把学生们放在了心里,精神上同他们一体。”加托说,“在所有建筑师当中,没人能比路易斯·康更理解光。”他讲了一点自己经历过的轶事:“我记得有一次,5月末还是6月末,我在3层整理书架。光线穿过窗户,照射到阅读卡座的位置。突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沐浴在阳光中;好像有一束光打在我身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非常”——他停顿许久,仿佛他正在描述的回忆,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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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托对自己工作的这一空间有着很清晰的思考。他谈到它“在某种实用主义,而非艺术当中,勾勒美与对称”——这是一个能够让康满意的概念,他经常贬低“所谓的美丽”,同时坚持“不展示其创造过程的空间不是空间”。加托还谈到建筑材料的沉重,以及光本身是如何将其抵消的。他还指出“那些圆形开口会让建筑趋于柔和,因为建筑本身是方形的”。在这一点上,他似乎与这位建筑师心有灵犀,后者总喜欢谈到“墙不喜欢开口,开口会让它生气。你给它开一个口,它会哭的。只有当你的开口恰到好处,它才会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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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允许人们看到其全景的结构,与其恰到好处的开口,注定了看与被看的过程被着重强调,而加托认为,当新生登上宽大的洞石台阶,他们会感到有一点害怕。“当你走上楼梯时,不可能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观看。”他指出,“所有的知识都在回看你,而人们也在注视你:这种威慑感这所学校也有。”当被问及对4楼那些能往下“看”中庭的令人眩晕的敞开的窗子的感觉时,他说他觉得那景象带给人的是振奋,而不是惊吓。“我觉得自己仿佛逃离了某些东西,”他说,“因为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能看见我,但我却能看见他们。我不觉得这很可怕,因为有这么多的混凝土来保护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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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调他的身体位于所有那些混凝土之间这一点,让加托抵达了康设计的中心。从逻辑上讲,这些巨大建筑应该让人感到威胁——被压碎的可能,或者是某种程度的压迫。然而在这里,人们却会感到振奋。仿佛承载如此重量的重负并没有压迫着你,反倒将你抬升。德鲁将此描述成“这座建筑仿佛在飘浮,像在空气中或是在水上的一艘巨大的邮轮:我们双脚离地”。而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和另一种感觉相辅相成,它们同时作用,令这座图书馆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场所,无论是工作、阅读,还是仅仅静坐沉思:一种“重心并非在我们之下,而在上方的感觉。整座建筑,它巨大的‘X’、地基,猛然间翻转到我们之上,我们身下则明快无比”。那么我们身下的明快,究竟是沉重的反义词,还是黑暗的对立面呢?在一栋设法让视觉与其他感官界限模糊的建筑中,我们不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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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埃舍尔(Maurits Cornelis 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家,其作品以时常出现的“不可能存在的可能几何结构”即“矛盾空间”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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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传 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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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克博士造访核桃街1501号办公室。”这是1962年3月1日的办公室日历上唯一一条信息。地址下面画了线,因为它标记着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是发生在新办公室里的第一次约见,路易斯·I.康建筑公司终于从它原本狭小的办公室搬到了5个街区以外。新的办公地点位于第15大街和核桃街的拐角,康和他的雇员的办公空间占据了2层楼,而非原本的1层。而由于这座坚固的灰白色石造建筑在西侧凸出了整整一层,因此整个顶层可以难得地被阳光笼罩。康的办公室位于5层,紧挨着狭长的绘图室。绘图室占据了凸出的位置,天花板很高,两侧高大的窗户为它提供了充分的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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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阿莉克斯此时刚满8岁。但她对两处办公室记得都很清楚。“他住在——口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是在第20大街和核桃街的拐角工作,在一座2层建筑的第2层。”她回忆道,“后来,他从那里搬到了核桃街1501号。”这个新的办公地点时说,刚好位于费城市中心的街区,有一家时尚男装店位于办公室所在的十字路口的斜对面,而它的正对面则是“布彻与辛格”证券行,透过它正面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老式股票行情带。但这种奢华的陪衬,并不是一个孩子会注意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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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里的气味,像是黏土、铅笔和纸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阿莉克斯谈到她父亲的最后一个办公地点时说,“味道不错,有一点甜,像是人们在工作时发出的气味。那里并不精致——只是个很大的空间。他自己的办公室有点小,不过有一个很棒的大窗户。办公室在角落里,像是个备用房间。里面有一张浅色的木桌子和一些曲木椅。他有一张彩色的铅笔速写,是一位名叫多西的建筑师画的——只是一张彩色的、生动的速写,大概24×30大小[1]——贴在墙上。他的书到处都是,角落里还有一张小毯子,他偶尔会在上面睡一小会儿。还有一些东西放在窗台和架子顶上,那里的东西常常变化;也许是他去别的什么地方,人家给他东西,他就带回来放到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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