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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种难以体验到的情感甚至超越了国会大厦给你的迷失感:见证奇迹时产生的震撼。照片,甚至是动态影像,都无法将身处于这座建筑内部的感受表现出来。视觉诱惑登堂入室——布满大理石条纹的墙壁上的微光,透过窗缝可以略微瞥见的窗外风光,从高处阳台可以感受到的皮拉内西[1]式视野,透过圆形大切口看到的苍白的斜坡道,以及其他借由结构与材料组成的、令人愉悦的几何图案。所有这些都美丽得令人目眩。但它们是最无关紧要的。在大楼里穿行,你会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偶尔会有一些不愉快的梦,比如从高处的阳台俯瞰身下令人眩晕的景色——但即便是恐惧,也是震撼的一部分)。随着你越爬越高,观察到康在每一层都出色完成的种种细微、令人愉快的细节,你会情不自禁感觉,这座建筑正在改变着你。一个人从其中走出时,将会和他刚进来时不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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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座建筑的内部,我们将理解康的天赋,这是他的其他建筑无法给你的。在这里,他最为清晰地表明了在其他建筑中不曾言明的东西:其内部与外部的不匹配。从外面看,康的建筑(或者说就这方面而言,任何建筑)主要呈现的是一种视觉经验,某些倾向于静态观赏的东西。但一座康的建筑在其内部提供给你的,是一出戏剧、一次旅行、一场有情节的叙事。这出戏剧或许发端于视觉元素,但即便这点,也比它们看上去的更复杂。比如光与影,都并非只是可见的。它们都是可触,或者说“可感的”,如萨姆苏·维尔士所言。你的身体能够感觉到太阳的温度,以及走进阴影时那舒爽的凉意。即便没有真切感受到这些东西,你也可以想象那种感觉,而非仅仅将它们当成视觉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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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并不会抵消康在国会大厦所表现的极其壮观的视觉效果。比如有一间“房间”——由于缺少术语,我们只能姑且这样称呼它——它的目的是让你站在日光之下,注视建筑物的顶部。它是一个形状奇特的狭小空间,被封闭在一堵半圆形的墙内,与另一堵水平的墙相交,仿佛一弯横躺在它身旁的月牙。从建筑的最底层爬完两端曲折的大理石阶梯之后,你来到了这里,而到目前为止,楼梯上方的混凝土天花板还一直在你头上盘旋。而现在,你来到了这个仿佛在微笑的空间,抬头望向高高的天花板,而光线透过屋顶细长的玻璃窗和一扇巨大的圆形玻璃窗,向你倾泄而下。你从阴影走进光,而当你离开这个房间,你又将回到阴影之中。但现在你明白,这一切换,将成为你在这栋建筑的经验当中核心而持久的一部分。如果你还没有体验到这一点,你也会在此时观察到,在康的建筑中,光本身也是一种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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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会大厦光照效果的多样性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在某一时刻,你探身到外部阳台之外,俯瞰人工湖,明亮的阳光会照在水面上,一个小伙子坐在一条船上,四处张望,就像康在第一次造访达卡时画下的内容。你再次进入这座被黑暗笼罩的建筑,需要花上点时间,透过微弱的灯光来辨认自己是否已经回到建筑内部的“主干道”,这里的阴影持续为你提供庇护,让你免受室外累积的热量的炙烤。在其他地方,当你站在顶层阳台上向内眺望四处的通道时,你会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光线在大理石镶边的混凝土墙上闪烁光芒。一束金色的光线,径直穿过一系列构成屋顶窗户的日本玻璃照射下来,一束银色的光线,从最外侧的外墙反射过来,照耀在内壁之上。两种光线都令人着迷,尤其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而它们不对令人凉爽的阴影构成任何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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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大厅本身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觉的戏剧化体验。经由回廊爬升了几层之后,你终于来到了这一建筑的核心空间——整座建筑建成的理由,民主进程的中心。与迄今为止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不同,这一宏伟空间在瞬间便可尽收眼底。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座八边形会堂的8个侧面;你还可以看清按照等级次序分配给代表、访客以及记者的不同座位;还可以找到议长主持时的讲台,以及她和议员们进入的大门。会场内部很高,但相较于它的宽度,并没有高得离谱儿,人们并不会因它显得矮小。相反,他们的存在定义了这个大厅,因此它的高度似乎是对人类尊严的回应。而上面的天花板,好似悬浮在人们头顶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地轻盈。屋顶仿佛一顶帐篷,但它是混凝土制成的,仅通过8个接触点便维系在墙上,自然光也因此可以从帐篷的每一边照射进来。这一覆盖物既将外边的天空隔绝,同时又让它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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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雨天,在集会大厅里可以听到雨声。”乔杜里博士评论说,“在白天可以看到阳光,在晚上则能看到夜色。”她认为康是一个“认为亲近自然很重要的人,他对自然有自己的理念,对于广阔与纵深感也一样——这会带来影响。我认为这里很平静。这是一栋容纳着非常多鼓噪、喧嚷与争吵的大楼,但这一切发生在一种静谧的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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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长描述的并不只是这座集会大厅,也是整栋建筑。“它非常宽敞——它的走廊,当你从一侧移动到另一侧,你不会觉得拥挤。”她指出,“这对于一个容纳人群的地方很重要,经常会有很多人一起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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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在总体上,达卡国会大厦是为群体而非个人而建的。在大多数时候,为了获取路易斯·康的建筑所带来的感受,你需要在其中独处。你需要在空间之内静坐——无论是萨尔克生物研究所的广场、金贝尔美术馆的画廊,还是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的宏伟中庭——并接收它所传达的东西。康的建筑,大部分都会与你交谈:它们会带来一种私人交流,一种唯有两人独处一室才能享有的时光,而它们表达的内容如此独特,“仿佛从未被说过”。在康的大多数伟大建筑中,交流的对象是建筑本身,你需要独自一人,才能理解它要告诉你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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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达卡的国会大厦在这方面,就像在很多方面一样,是与众不同的。在这里,你永远不会独行。并不只是因为你无法在无人陪同的状态下游览这栋大楼,还因为这是一个用于公众交流、接触、辩论与协商的场所。这是一个为很多人准备的地方,而它所产生的平静(可谓相当可观),是从人群中争取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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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集会?这是国会大厦背后的概念性问题。”维尔士总结说,“为什么人们要聚集到一处,来谈论一件事情?”然后,他开始阐释社区的观念,它是这种建筑的基础。“购物中心并不是一个社区,”他指出,“而在一栋集会大厦里,人们聚集到一起,讨论同一件事情,随后它便成了一个社区。当灵魂联合起来,那么它就成为一个精神之地。他关心灵魂,”他评价康,“或者说心灵。心灵可以被分析,灵魂不能。它更加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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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确实对灵魂颇为关心,无论他以怎样的方式对其定义。他在这里设计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用于祈祷的空间,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清真寺坐落于国会大厦的前端,但由于它位于3层,你无法直接从外部进入。而由于它的外墙隐藏在混凝土圆柱形截面的后方,你从外面也无法看到它。在这层意义上,它是一种至圣所[2],一个相对难以接近的核心。唯一进入它的途径,是经由明亮的新月形空间,而在那里,你将第一次看到这栋建筑完全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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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大厅可能是国会大厦的存在的理由[3],但清真寺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核心。康以角落处的心形窗户暗示了这一观点。每个转角窗由两个半椭圆形组成,线条在90度的相交处有略微的下倾。于是,在每一对彼此相接的墙壁上,会形成一个由多片玻璃组成的心形,而光线透过其间,照射到下方的位置。屋顶的混凝土托梁顺着窗户的曲线延伸,使得每一个心形都具有了三维形态,因此当它与转角处的镜像相连接时,就会有双重的立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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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真寺由玻璃、混凝土和无所不在的大理石条带构成,局部镶嵌木板的墙面使房间更具传统的温暖感。它是一个精确的立方体,各个方向的长度均为21米。毫无疑问,在这里康参考了位于麦加的圣方体卡巴天房(Kaaba),但对于没能认出其原型的参观者而言,这座建筑同样会带来深沉的感受。置身于这样一座立方体,仿佛被一种严谨容纳,既令人喜悦,又使人激动不已。人们能够意识到自己在这等大的6面墙之间的定位,就像他清楚它们的一致性,以及彼此之间的距离。在这样一个立方体中,事物似乎始终处于平衡状态——而当这座立方体拥有康式采光,由上及侧,其平静之感更被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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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真寺中的所有光线都是折射光,这是它拥有特殊的宁静感的部分原因。你无法看到外面,因为高大、弯曲的外墙挡住了你的视线,但光线却可以来到你的身边。这个房间与教堂建筑有相似之处(比如屋顶悬置的那些飞扶壁),但它显然不是一座教堂。它尊重清真寺的原则,同时也没有任何排他或是特立独行的表现。一个人可以融入这座建筑冥想的特质,而不必从属于它的宗教,甚至不必从属于任何宗教。无论你是谁,它都会与你对话。与这栋公共建筑的其他部分不同,它会与作为个体的你进行交谈——与灵魂,如果你愿意;或是与心灵。当你离开,想要再度回到这里的愿望将一直存留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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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雕刻家和建筑师。其作品以强烈的光、影和空间对比,以及对细节的准确描绘为特点,后世将具有类似特点的设计称为“皮拉内西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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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至圣所(Holy of Holies),犹太人祭祀用的帐幕中最内层的位置,以幔子和外面的圣所隔开。它被认为是耶和华的住所,是最神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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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文为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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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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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66年底,康接下了他生涯中最重要的两项委托,一个是为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修建图书馆,该学院位于新罕布什尔的埃克塞特,是一座私立精英学校。另一个则是一座位于得克萨斯沃斯堡的全新美术馆,为已故的凯·金贝尔(Kay Kimbell)少而出众的艺术收藏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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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并不是当时仅有的大项目。康还同时在为多个项目工作,包括巴尔的摩的马里兰艺术学院、纽约的百老汇联合基督教堂、宾夕法尼亚梅地亚的多明我修道院、费城的密克维犹太教堂、巴特里公园的六百万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一座大型办公楼,以及两座私人住宅,分别位于费城和华盛顿。这些项目最终无一竣工。康还花了12年时间,在韦恩堡设计了一个庞大的艺术中心,而其中在1973年竣工的表演艺术剧院,成为这一系列设计中唯一得以建造的部分。此外还有像哈里斯堡的奥利维蒂—安德伍德打字机厂和恰帕夸的贝丝·艾尔犹太会堂这样的项目,它们都已经建成,但经过多年来的大规模改建,康在其中的贡献最终已经变得难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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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期,康还完成了另一座扎根在美国的土地上的标志性建筑——除埃克塞特和金贝尔以外——宾夕法尼亚哈特伯勒的费舍尔住宅(Fisher House),它最终在1967年完成。诺曼·费舍尔(Norman Fisher)医生和他的妻子、景观设计师多丽丝(Doris)耐心地等待了7年,最终满意地得到了一栋木质的房子。房子拥有2层楼及3间居室,深凹的窗户、巨大的石制壁炉和一间双层高的客厅,为全家人的欢聚提供了温馨的空间。但那也是一座古怪的房子,墙壁棱角分明,卧室昏暗,厨房狭小,很难将它和路在同一时期设计的大型公共建筑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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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面,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和金贝尔美术馆则在萨尔克项目这一成就的基础上画下浓墨重彩,进一步确认了康作为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这一声誉。首先建成的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是两个项目中相对容易的一个。当埃克塞特学院开明的负责人理查德·戴(Richard Day)和心思缜密、颇有远见的图书馆馆长罗德尼·阿姆斯特朗(Rodney Armstrong)在1965年年底带着项目委托与康接触时,他已经为建造图书馆等了很久。早在1956年,他就参加了华盛顿大学图书馆的设计竞赛,提出的设计方案着重于个人阅读卡座的设计。而在他接下埃克塞特的委托同时,他还在为另外一座图书馆工作——印度管理学院的维拉姆·萨拉布海图书馆——虽然艾哈迈达巴德与埃克塞特的建筑最终截然不同,但两个设计都具有相似的轻盈但稳固的感觉,坚固的砖覆外墙,以及光从墙壁的巨大开口射入的挑高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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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康的许多建筑委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的最终设计方案很快就定了下来。从一开始,康便专注于3个同心圆活动圈的概念:一个人们可以聚集其中的中心开放区,一个包括书架在内的中间部分,以及拥有自然采光的外层阅读卡座。他始终想要将这些同心的“环”安置在一个方形结构中,这也构成了此设计的美丽与复杂的一个层面。砖同样在一开始便在计划之中,当康得知能够生产出他所需要的完美颜色的砖块的当地砖厂濒临破产时,他让埃克塞特方面买下全部库存,这些砖块在设计和施工过程中,一直存放在校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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