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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坚信,失去对上帝的信仰是导致当今社会种种“混乱”的最大根源。假如读者了解陀氏的这一信念,便会懂得,韦尔西洛夫激情澎湃地描绘的“人类末日”景象,不过是作家的尖刻讽刺。由于《少年》最初是发表在一份被视为左翼的杂志上,因此人们有理由怀疑,韦尔西洛夫的这番说法其实是陀氏为掩人耳目混入俄罗斯进步阵营的“特洛伊木马”。[17] 特别是文中在描写韦尔西洛夫神态时所使用的“口若悬河”“喜不自胜”等词语,[18] 更令人对其言论的可信性产生了怀疑。他口中的人类之爱,他以“哲学自然神论者”自诩的态度,还有关于他曾在国外“宣传上帝的福音,而且还佩戴着枷锁”的传说,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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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小说结尾,韦尔西洛夫仍然和开篇时一样,“简直是个谜”。实际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绘的末日想象,与韦尔西洛夫其人无关,更与费尔巴哈和基督教无关,而是为了表现成长中的主人公易受蛊惑的心理。和陀氏小说中的所有主人公一样,阿尔卡季对世界的认识并非通过直接的经验,而是通过自身与他人的意识和语言,即通过不同视点的切换。在《少年》中,视点的变换令人眼花缭乱:正常的,错觉的,切割的,变形的——其交替之繁复,在其他任何一部陀氏作品中,都没有达到如此夸张的程度。人物和情节的多视角处理一方面是为了制造悬念,增加作品的张力;这种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哥特式小说的影响,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一贯风格。从另一方面讲,这种叙事方式更多是为了表现主人公成长中所经历的从期待到失意、从希望到绝望、从爱情到仇恨再到新的恋情的曲折过程。这一点同时也体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之间的明显差异。相较于前者,后者的叙事风格偏向于稳重平实。他在自传体小说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中同样描写了一个年轻人的成长经历,其叙事所采用的是半怀旧、半诙谐的全知视角,在叙述过程上,主人公所处的世界始终是一个秩序井然的整体,从未因视角的变化而受到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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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卡季在步入社会后必须要学习的一件事是,在许多时候,他总是要在两种以上的可能性当中权衡和抉择。同样,面对两个父亲,他也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一边是生父韦西洛夫,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矛盾重重,一直到小说结尾也未能得到解决;另一边是法律上的父亲马卡尔·多尔戈鲁基,在后者去世前不久,父子关系才逐渐拉近。在两人的交流中,非语言交流发挥着异常重要的作用。在开口讲话前,马卡尔“微微一笑,甚至静静地、不出声地笑了起来,虽然这笑很快就过去了,但是这笑容的明快的痕迹仍旧留在他脸上,主要是留在他的眼神里。他这一笑,较之其他,给我(阿尔卡季)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接下来是一大段从笑容展开的联想。正如中世纪人们常说的那样,笑容会让一个人的容貌走样。阿尔卡季觉得,一个人笑的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会让人看着讨厌,特别是那些虚情假意的笑容。因此,笑首先必须要真诚,这样才会有感染力。然而这样的笑容只有孩子才有,在成年人身上则难得一见,“而在这位老人转瞬即逝的笑中,就闪过某种像孩子般具有无比魅力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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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尔孩子似的笑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被描绘为一种坦诚自然的表达方式,就像好友和姊妹间的亲密交谈,或者忏悔一样。马卡尔一边讲话,一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阿尔卡季,同时“把他的手掌亲切地放在我手上,抚摩我的肩膀”。接下来,在描写阿尔卡季与母亲单独相处的一幕时,作者同样也是通过两人的身体接触来强调母子关系的亲密:“我拽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我带着甜甜的笑容注视着她的眼睛,文静而又温和地笑着,另一只手则抚摩着她那可爱的脸和塌陷的两腮。她微微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紧贴在我的脑门上。”同样,在小说最后一章,韦尔西洛夫在度过危机后,面对坐在床边的索妮娅,也是“抚摩着她的脸和头发,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作者通过这些描写所呈现的,并不是父母、孩子或夫妻间的心理活动,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的“俄罗斯民族性”,其特征之一便是人与人之间亲密而“坦诚”的交流方式。按照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的说法,这是不同于现代社会的“古老共同体”的特征,这种共同体的本质是“一种身体和血缘的结合”。[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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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尔·多尔戈鲁基是阿尔卡季的生父韦尔西洛夫的象征性反照。韦尔西洛夫讲话时总带有某种模棱两可、语义暧昧的意味,言语间夹杂着调侃和狡黠,让人琢磨不透;相反,马卡尔说话永远都是直爽坦率,其表现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和他的贵族姓氏带给人的印象一样。身为俄国朝圣者,他将全部身心都交给了耶稣基督。他对私生子阿尔卡季视如己出,对抛弃自己的妻子宽容体谅,因为他知道,妻子索菲娅不可能和韦尔西洛夫一刀两断。马卡尔真正做到了《圣经》所说的“爱你的邻舍”,这对韦尔西洛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相比之下,前者给人的感觉是一位君子,而后者更像是一个心理畸形的伪君子。不过,在马卡尔身上,或多或少也有神秘的一面。在其世界观中,对神秘事物的向往只是相对次要的一部分。马卡尔在回忆自己的朝圣经历时,说起他在一天早晨醒来后看到的景象。对马卡尔来说,这次朝圣仿佛是一个譬喻,它象征着一段真正的人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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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来,亲爱的,放眼望了一眼四周,深深吸了口气:到处都是说不出的美!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清新;小草在生长——上帝的小草,小鸟在歌唱,上帝的小鸟,女人抱着的小孩尖叫了一声——主与你同在,小人儿,幸福地成长吧,小不点儿!当时,就像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似的,把这一切拥抱在我心中……活在这世上真好,亲爱的!……至于奥秘,也许这样倒更好,心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妙;这种害怕能使人的心愉悦:“主啊,一切都在你之中,我也在你之中,把我收留下来吧!”不要抱怨,年轻人: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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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围绕三位主人公展开的故事之外,一连串和金钱有关的诡计和阴谋也在同步上演。在各种配角人物当中,有年轻的谢尔盖·索科尔斯基公爵,他因为涉嫌伪造期票而被人敲诈。另外,他因为搞大了阿尔卡季妹妹的肚子而心有愧意,所以主动掏出一大笔钱,帮助阿尔卡季还清赌债。在这群人当中,还有四处招摇撞骗的犹太人阿费尔多夫和擅长敲诈勒索的法国混混兰伯特;还有漂亮的将军夫人卡捷琳娜·阿赫玛科娃,她企图通过律师将老公爵父亲判定为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从而保住自己的遗产;还有阿尔卡季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因为穷困潦倒而一心想下嫁老公爵,好让自己在生活上有所倚靠。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为了金钱钩心斗角,费尽心机,特别是在小说结尾的章节,其疯魔更是达到了荒诞的程度,就像是一场神话中的金牛犊之舞。拜金主义带来的最明显的社会后果,是俄国贵族家庭的瓦解。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曾将其美化为俄国社会的核心。贵族家庭瓦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所谓“偶合家庭”,正如韦尔西洛夫家族的例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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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成长小说的主人公,阿尔卡季经历了初涉人世的不同阶段。一开始是缥缈虚幻的“罗斯柴尔德计划”,其反映的与其说是现代金钱社会对人的影响,不如说是年轻的主人公对个人奋斗的浪漫想象,以及超越现实的对权力的欲望。后来,通过与不同社会阶层和各式人物的接触与交往,特别是在经历了自我意识和心灵上的痛苦挣扎之后,“罗斯柴尔德计划”在“少年”眼中不再具有吸引力。在充满戏剧性的结尾一幕中,他终于认清了一个道理:“物质上的自私自利”是注定要失败的。作为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阿尔卡季在记录自身经历的同时,通过观察、反思和写作完成了对“自我的改造”。一个未来资本家的创业梦,变成了一位少年的人格塑造过程,他的真正资本便是其浓缩于文字的点点滴滴的人生经验。这些资本和陀氏作品中那些在赌博中输掉的、被扔进壁炉中烧掉的、被偷窃的或以其他形式失去的大笔金钱不同,它没有形状,却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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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五部巨著中,《少年》普遍被视为“明显最弱的一部”。[20] 就连那些公认的陀氏研究专家,在面对这部作品时也感觉十分棘手。究其原因,主要是小说的情节太过错综复杂,其戏剧性冲突在很多地方显得过于唐突,而难免有夸张之嫌。在文学史写作中,这部小说经常会被一带而过,甚至被彻底忽略。对于缺乏耐心的读者来说,这部小说确实不适合推荐。[21] 但是,假如人们在阅读时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主人公身上,而非故事本身,就像霍斯特-于尔根·格里克(Hans-Jürgen Gerigk)早在1965年便说过的那样,将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如童话般缺乏现实逻辑性的情节,看作一位少年心理成长过程的折射——时而多疑,时而亢奋,时而幼稚,时而内敛,时而冷静,时而歇斯底里——那么他或许就会理解,为什么格里克会把这部“文学拼图”式的作品称作“欧美小说史上最大胆的实验之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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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的心理成长尤其体现在作为故事主线的父子冲突上。阿尔卡季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时,后者正在为一场家庭戏剧演出进行排练。这部戏是亚历山大·格里鲍耶陀夫(Alexander Gribojedow)创作的启蒙喜剧《聪明误》(Verstand schafft Leiden ,1824年),迄今在俄国仍然备受喜爱。它讲述的是主人公弗拉基米尔·恰茨基在文化落后的莫斯科大力宣传欧洲启蒙思想,但因为社会的僵化保守而四处碰壁的故事。韦尔西洛夫在家庭舞台上扮演的,正是这部戏的主人公恰茨基。阿尔卡季对父亲的感情从最初的追星式崇拜到失望,再到后来的妖魔化,以及理想形象的重新树立——直到小说结尾,当年迈的韦尔西洛夫卧床不起,失去自理能力后,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才彻底和解。阿尔卡季与卡捷琳娜·阿赫玛科娃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他对她既厌恶又仰慕,既仇视又尊敬,所以他对她的感情永远都处于变化和调整之中。和父亲相比,阿尔卡季是一个更多受感情支配的人,这种视角上的转换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对阿尔卡季来说,只有当他全身心地相信某种理念时,用他的话讲,只有当“理念与感情合而为一”时,它才能在他身上发挥作用。韦尔西洛夫却恰恰相反,他的问题正是在于信仰的不坚定性。任何一种信仰都不会在他的心里牢牢扎根,面对各种思潮,他的表现往往是喜新厌旧。按照克尔凯郭尔的观点,韦尔西洛夫是典型的“审美性”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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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既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将注意力从故事情节转移到多视角技法的读者来说,这部作品难免会令他们感觉乏味。特别是那个时代的读者,他们很多人已经把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当成了标准,而在陀氏这部新作中,有太多的秘密书信、偷窥、阴谋、黑幕,还有病态的亢奋、歇斯底里的发作,以及前嫌尽释后的大团圆。这些枝蔓交错的细节和过度情绪化的描写,让读者的视线不断受到干扰,以致失去了阅读的耐心。文学批评界的反馈同样也是负面的。涅加索夫虽然口头上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示,他“对这部小说非常满意”,他的同行(同时也是陀氏的暗中敌人)米哈伊尔·萨尔蒂科夫-谢德林(Michail Saltykow-Schtschedrin)也是这样看(1875年2月5日),不过,这番话显然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这是所有做出版的人最擅长的事。谢德林本人在1875年6月给涅加索夫的信中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简直是疯子所作”。[23] 当然,他之所以对陀氏作品做出这样的恶评,很可能是出于一位坚定的左翼分子对一位坚定的右翼分子的深刻反感。但是,即使是偏于保守的杂志《俄罗斯世界》(Russische Welt ),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了不满,因为“他又一次把读者带入了一间令人窒息的阴森森的地下室,里面聚集着一群目不识丁的精神病患者、整日无病呻吟的落魄文人、自暴自弃的穷人、满口大话的骗子和类似的社会渣滓”。《圣彼得堡股市报》(Petersburger Börsenblatt )更是指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然主义”写法违背了艺术的基本准则。屠格涅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借用小说中的人物丑化自己形象仍然耿耿于怀,当《少年》发表后,他在巴黎写道:“天啊!这篇酸溜溜的玩意儿散发着医院的浓浓臭气,满纸都是无用的废话和变态的心理偷窥。”[24] 对《少年》持肯定态度的只有弗谢沃洛德·索洛维约夫(Wsewolod Solowjow),这位历史学家之子在《圣彼得堡新闻》上称赞《少年》主人公阿尔卡季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另外一位支持者是犹太出版商亚伯拉罕·考夫纳(Abraham Uri Kovner),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久后与其结识并开始通信,但是,后者虽然喜欢《少年》,但仍然认为《白痴》才是陀氏“最杰出的作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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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百出,如群蜂乱舞”:《作家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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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在旧鲁萨一直住到了1875年秋。8月10日,他们的第二个儿子阿廖沙在这里出生。9月中旬,一家人返回圣彼得堡,搬进了距离市中心不远的格里切斯基大街上的一套五居室公寓。在这套开间狭窄的公寓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少年》的最后几个章节。随着《祖国纪事》12月刊的发行,小说连载全部结束。不久后,《少年》首个单行本上市。连同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自1873年起亲自负责出版发行的几部陀氏作品的收入所得,再加上出售库马宁夫妇遗产中的一处田庄[26] 换来的几百卢布,在接下来的几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的生活开支总算有了着落。但是,小儿子的出生同时也给家里带来了新的经济负担,另外,圣彼得堡的物价水平远远超过了旧鲁萨。而且在1879年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健康原因,不得不三番五次去巴特埃姆斯疗养。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和从前一样,依然是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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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应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因为上一部长篇的写作让他耗尽了精力,而读者对《少年》的负面反馈更是令其备感失落。但是,他必须想办法挣钱,才能养活妻儿老小一大家人。早在担任《公民》杂志主编时,他便以撰稿人的身份积极投入新闻写作中。因为天性喜欢争论,他对新闻写作就像文学创作一样驾轻就熟。当时,他作为“时事报道人”[27] 在杂志上以《作家日记》为题开办了专栏,不定期地就最新发生的各种社会事件撰写评论、随笔和杂感。为了“把快乐和效用合为一体”(Omne tulit punctum qui miscuit utile dulci),[28]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1876年起恢复了《作家日记》的写作,这次是作为一本独立的杂志,由陀氏亲自策划编辑,由聪明能干的妻子安娜负责出版和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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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在俄国文学界独树一帜的刊物,堪称“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博客”之一。[29] 《作家日记》出版后不久便在读者当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无论是在首都还是外省,无论是在政府机关还是知识分子圈,无论是在激进派阵营还是保守派阵营,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阅读和讨论这份杂志。正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律师费丘科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有机会“面对整个俄国说出自己的观点”。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最偏僻地区的读者纷纷写信给杂志社,面对这些来信,陀思妥耶夫斯基部分是以私人名义回复,另外一部分则是在《作家日记》中公开做出回应。这种以笔谈形式与读者之间的互动是俄国出版业史无前例的创新,它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公众人物”,[30] 一个国家级“品牌”,同时也给这位作家带来了丰厚可观的收入。作为一本三十页左右篇幅、发行量六千册的月刊,《作家日记》每本售价二十戈比至二十五戈比,每年的销售额高达一万五千卢布,扣除成本后,纯利润大约可以占到一半。事实证明,将《作家日记》做成一本杂志,的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商业上的天才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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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新刊物对外宣称的宗旨是通过反映“民族精神独立性”的现实例子[31] 增强俄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其中既包括对自我的认知,也包括自信基础上的自尊。俄国跟在西方背后亦步亦趋的彼得大帝时代,如今早已成为过去。如今,俄国在各个领域都已吸收了西方的精髓,因此,俄国眼下的任务是要意识到本民族的文化独立性和历史使命,并且在政治上适时发挥应有的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强调了斯拉夫派眼中的俄国民族性特征,其中包括:①对基督教正统教义(东正教)的信奉,以及俄国作为“神性民族”的历史担当;②俄国社会的同质性,由此避免了西方社会中常见的社会与宗教的尖锐矛盾;③与欧洲相比,俄罗斯帝国的疆域辽阔和地区多样性特点;④作为所有斯拉夫人的保护者以及现代世界中政治与文化矛盾的“和解人”,俄国所肩负的特殊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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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6/1877年的巴尔干危机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宣扬上述理念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在左派和自由派媒体警告俄国政府不应对塞尔维亚实行武装干涉的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义无反顾地擂响了战鼓。他大肆赞扬塞尔维亚军队指挥官、俄国少将米哈伊尔·切尔尼亚耶夫(Michail Tschernjajew)的顽强战斗作风(虽然其领导的军事行动遭遇了失败),并指责反战者是一群“懦夫”。[32] 他不知疲倦地向读者描绘土耳其军队惨绝人寰的暴行,并以希律王在伯利恒屠戮幼儿的场面作为比喻,[33] 同时还就君士坦丁堡作为未来斯拉夫首都的远景展开了联想。通过这些宣扬战争的文章,陀思妥耶夫斯基公开向托尔斯泰发出了挑衅,因为后者曾在《安娜·卡列尼娜》最后一章中对俄国派遣志愿军参与塞尔维亚对土耳其作战提出了严厉谴责。[34] 这两位彼此殊途的文坛巨匠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由此暴露无遗。和平主义者托尔斯泰相信,战争是人类的原罪;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战争是一场道德上的洗礼,它可以激发人的勇气、自尊和牺牲精神,在和平时期,这些品质会随着时间被消磨殆尽。[35] 这一点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罗森伯格和戈培尔等纳粹思想领袖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此痴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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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欧洲政治特别是德意志与法国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十分关注。早在1870/1871年普法战争后不久,陀氏便富有远见地预言,法德两国迟早还会拿起武器,彼此展开交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被革命和战争不断削弱的法兰西作为罗马帝国的遗产,是梵蒂冈和天主教的天然守护者,而在俾斯麦“文化斗争”标签下的德意志则是新教、世俗化和无神论的思想化身。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对1789年法国大革命深恶痛绝,但是他对法国特别是法国文化却始终情有独钟。相反,他对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领导下的英国则没有太多好感,这不仅是因为迪斯雷利在柏林会议上公开推行反俄外交政策,而且是因为这位第一代比肯斯菲尔德伯爵的犹太血统。他曾将迪斯雷利的犹太人相貌比喻为塔兰图拉毒蛛。在陀氏笔下,蜘蛛类动物一向被描绘为邪恶与恐怖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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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犹主义论调几乎贯穿了整部《作家日记》。他在文章中历数犹太人的种种恶行:作为酒贩子,他们教唆工人和农民沉迷于酒精,并以此损害民众的健康;[37] 作为高利贷商人,他们为资本主义的泛滥推波助澜;作为资本家,他们从俄国人手中买下田庄和土地,正如他们在美国南部各州所做的那样,以新主人的身份将被解放的黑奴重新变成奴隶。[38] 犹太人在俄国,特别是在边疆地区,都是“靠我们的血汗”过活。简言之,“在非俄罗斯民族中,没有哪一个民族在这些方面的影响力可以与犹太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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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表达的这些观点与当时俄国主流社会的反犹潮流是相吻合的,但却惹怒了那些一直将陀氏视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代言人的犹太读者。在俄国,这些人并不在少数。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出版商亚伯拉罕·考夫纳,他曾为各种左翼报刊撰写文章,并于1876年因伪造期票被判处四年苦役。在西伯利亚苦役营里,他开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信。如今,看到自己一向仰慕的作家“在几乎每一篇‘日记’里,都在散布对犹太人的仇恨”,他感觉深受伤害。[39] 在犹太读者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犹思想表示不满的,并不止考夫纳一人。面对这些谴责,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在私人通信中(1877年2月14日)做出解释,还于1877年3月的《作家日记》上发表了长篇杂文《论犹太人问题》。[40] 在文章中,他特别申明自己绝不想与犹太人为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使用带有种族主义意味的“犹太佬”(schid)一词,而是使用了“犹太人”(jewrej)这个政治正确的词语。同时他还强调,俄国人并不是具有反种族思想的民族。当年他在西伯利亚苦役营时亲眼看到,俄罗斯囚犯从没有对身边的犹太裔犯人表现出丝毫的歧视。不过,在表达这些观点之后,他却又一次火上浇油,再次将矛头指向犹太人。他在文章中写道:犹太人擅长做金钱生意,由于钱是一种易于携带和运输的物品,所以他们也总是居无定所,并因此缺少了与土地之间的联系。在西欧,犹太人在赚钱方面的精明和算计与启蒙无神论一拍即合,并大大助长了唯物论思潮在当地的泛滥。作为一个散居在全球各地的“世界民族”,[41] 犹太人总是习惯于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并将建立“国中之国”作为其主张。[42] 这种做法加重了现代社会中少数族裔与社会整体相隔离的趋势。从这一角度看,许多犹太裔俄国人对沙皇政府阻挠其参与社会活动的抱怨是没有根据的,这种状况更多是其自我隔绝导致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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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是一位真正的犹太问题专家。他的反犹思想主要是受一些煽动性文字的影响,例如勃拉弗姆(Jakow Brafman)的《卡哈尔记》(Buch vom Kahal ,1875年第2版),以及马克·格林耶维奇(Mark Grinjewitsch)的《论犹太人对俄国经济生活的破坏性影响以及犹太剥削体系》(Über den verderblichen Einfluss der Juden auf das ökonomische Leben Russlands und das System der jüdischen Ausbeutung ,1876年)等。[43] 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将犹太族群理解为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而是从自己的“俄罗斯理念”出发,将犹太人单纯地视作一个负面形象的代表,为其贴上诸如唯利是图、自私自利、贪婪狡诈等标签,并以此将其眼中西方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都推到了这个少数族裔身上。[44]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为亚历山大三世(1881~1894年在位)的反犹政策以及1880年代至1900年代对犹太人的迫害做了思想上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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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记》的另一个重要题材是当时在俄国引发轰动的刑事诉讼案件。自1864年司法改革后,法庭对案件的审理成为俄国公众关注的对象,媒体也纷纷对此做出追踪报道。整个社会对热门案件的观察和评论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了机会,让他可以通过新闻写作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即犯罪的心理学分析领域再一次施展才华。从《死屋手记》开始,这已成为陀氏作品所独有的特色。作为政治上的保守派,除了犯罪心理,他还对新实行的陪审团制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因为在陪审法庭审理的案件中,很多被告都被无罪释放或从轻处罚,正如轰动一时的涅恰耶夫案件一样。[45] 早在旅居瑞士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便通过报纸关注着陪审团制度的实施,并将它看作维护法律正义的新手段。在对这种新制度原则上表示欢迎的同时,他也对陪审法庭的专业性不足以及“道德原则”的欠缺提出了批评(1872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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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73年第二期《作家日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便谈到了陪审法庭的话题。他在文章中指出,俄国陪审法庭出于同情,把一些对罪行供认不讳的凶犯也从轻发落,甚至当庭释放,这种做法虽然体现了法律的宽容,但原则上是错误的,因为身为执法者,他必须“说出真相,把恶判定为恶”。[46] 对于轰动俄国的克隆恩贝格案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持同样的态度。他在文中写道:面对这起严重的奸淫幼女的乱伦案件,辩护律师——一位著名刑事问题专家——竟然昧着良心为被告做无罪辩护。因为“良心被钱收买”,[47] 这位律师关注的不再是真相,而只有金钱。假如法庭听信辩护人的话,并做出相应判决,那么法庭将违背其作为探求真理之“课堂”的职责,民众也将因此失去对“正义”与“非正义”、“真”与“假”的判断力。[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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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些表述,是想为“正确地讲话”树立一套标准,但是他本人谈论法律时的话语,却明显没有遵循这套标准。[49] 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在俄国引发巨大争议的科尔尼洛娃案件。1876年5月11日,年仅十九岁的叶卡捷琳娜·科尔尼洛娃,一位居住在丰坦卡河畔的工人的妻子,在和丈夫发生激烈争吵后,将六岁的继女从三楼厨房窗户扔了出去,然后到警察局自首。女儿摔落到楼下后奇迹般生还,几乎毫发未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中通过想象虚构了一幅画面,设想科尔尼洛娃的律师出于策略考虑,有可能用哪些煽情的理由,为被告进行辩护。“……想想看,一位年轻女子被人胁迫或因为单纯,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位鳏夫,从此落入苦海,整天拼命干活,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各位陪审员大人,如果换成你们,你们会怎么做?你们有谁不想像她一样,把孩子从窗口扔出去?”[50] 这种犀利中带着讽刺的语气是《作家日记》的典型风格。在这段文字之前,作者还写道:“伤感是那么简单,伤感是那么有效,现在,伤感可以把一头驴子也变成君子的模样。”[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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