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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营地里的气氛紧张而焦躁。原本应该只是一场快速的小型战役，如今却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两次史无前例的失败更是叫人受挫。腓力的旧部和国王的希腊-东方侍臣之间的厌恶和嫉妒达到了新的高潮。烈日下的马拉坎达酷热难耐。包括亚历山大在内的所有人，都开始过度地豪饮。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就足以引爆早已紧绷的情绪。很快，在一次马其顿宴会过后的喧闹中，充满愤恨的人们愈发肆无忌惮。大家酒后吐真言，由于长期压抑，他们的话便说得更加激烈难听，就像腓力最后且致命的那次婚宴的情形一样。情绪是迟早要爆发的；而当它来临时，采取了一种特别糟糕的形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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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常一样，那天晚上以一场豪华的宴会开始——可能是为黑面的克雷托斯举办的，他次日将就任巴克特里亚总督一职，这是一个危险且责任重大的职位。12不久，宴会就变成了通常喧闹不堪的酒会。醉醺醺的亚历山大在他周围的阿谀奉承者的鼓动下，开始大肆吹嘘自己的功业。拍马屁之人也把国王的业绩与赫拉克勒斯的相提并论。这种自命不凡的态度可能处心积虑地想要刺激保守派们的，倘若如此，那他确实达到了目的。13这时候，克雷托斯（在他眼里亚历山大的东方化行为和侍臣们粗俗的谄媚一样讨厌）生气地说，这是对神的不敬。总而言之，他接着说道，他们在夸大其辞。亚历山大的大部分功绩得归功于马其顿军队（这个话题克雷托斯一会儿还会再提，其结果是致命的）。14听到这话，国王“深受伤害”。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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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的侍臣们素来喜欢煽风点火，现在更是全力贬低腓力，说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些普通而平常的事情罢了”。国王也主动接过了这个话题。腓力不愿意承认他在喀罗尼亚战役中的功劳，即便他——亚历山大——在战斗中挽救了父亲的性命。其他深藏已久的怨恨也都一倾而出。15此时既醉且怒的克雷托斯激烈地维护腓力的功业，而且（理由很充分）“认为那些功业比现在的胜利要高得多”。他甚至出言为帕美尼翁辩护，说亚历山大之所以能轻松取胜，全靠腓力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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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尔提乌斯说：“于是，这激起了新战士与老兵之间的争论。”16但是，分歧不仅是因为年龄，更根本且无法调和的是民族主义与东方化政策、简单朴素与复杂世故、坦言直谏与曲意迎合之间的矛盾。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亚历山大（他对近来反对他的阴谋极为敏感——这或许有他的道理）故意挑起这场冲突，以便了解像克雷托斯这样的老将们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不管怎样，他竟火上浇油地让一个希腊歌者出场，17此人为了取悦人群，上演了一段充满恶意的短剧，（没有点名地）讽刺某些最近在讨伐斯皮塔美涅斯时被打败的马其顿指挥官（参见上文第 357—360 页和注释 10）。这引发了在场年长的马其顿人的强烈抗议，但亚历山大及其侍臣却十分愉快，他们叫歌者继续演，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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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托斯忍无可忍地怒吼道，真是耻辱，竟然任由敌人和蛮族人（他指的是国王的波斯客人）“羞辱马其顿人，马其顿人就算遭遇不幸也比这些嘲笑他们的人要好得多”。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亚历山大会挑在餐后安排这个闹剧的原因。显然，克雷托斯也是被影射的指挥官之一，而且已经上钩了。国王轻声说道，把懦弱叫作“不幸”听着就像诡辩。“正是你所说的懦弱在格拉尼科斯河战役中救了你的命，”克雷托斯大声喊道，“正是靠马其顿人的血和我们这些人的伤，你才爬到如此高的地位——否认腓力而宣称阿蒙神是你的父亲……”同样重要的是，他还指责亚历山大谋杀，不是谋杀帕美尼翁而是谋杀阿塔罗斯，这就表明了他自己在那场权力斗争中未曾表露出来的态度。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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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的回应也非常地耐人寻味。“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看法，是不是？这就是引起马其顿人之间敌对情绪的原因。别以为你能逃得了惩罚……”“听着，亚历山大，”克雷托斯说道，有意按照腓力的习惯直呼国王其名，“就算现在我们也不会逃避。我们那么辛苦，可我们又得到过什么奖赏呢？那些死了的人是最幸运的，他们不用眼睁睁地看着马其顿人被米底人的棍棒抽打，或是为了见到自己国王而向波斯人磕头。”这段发言受到了热烈的欢呼，但此时亚历山大或许没有他假装的那么醉，他转过头对坐在旁边的两位希腊侍臣说：“你们不觉得希腊人走在马其顿人中间就像半神走在野兽当中吗？”这句话大概是蓄意让任何保守的马其顿人情绪彻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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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非常嘈杂，克雷托斯没有听清国王的话——实际上那句话可能是有意用来进一步刺激他的。于是，这位老战士对亚历山大吼道，你要么公开把话说清楚，要么别邀请“我们这些自由且敢于直言的人”来参加宴会，去招待那些只会匍匐在你的白袍和波斯绶带下的奴隶和蛮族人吧。亚历山大勃然大怒，抓起他手边的第一个东西，一个苹果，19扔向克雷托斯，然后回头要找他的剑。有个近身护卫官很有先见之明，事先就把剑拿开了。国王的密友佩狄卡斯、吕西马科斯和列昂那托斯感觉情况不妙，便围了上来，强行把他按住。亚历山大奋力挣扎着，同时嚷嚷说这是阴谋，他像大流士一样遭人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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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其他人在拉古斯之子托勒密的带领下，把克雷托斯生拉硬拽地拖出了宴会大厅。国王终于挣脱开了，他用马其顿语大声喊道，“警卫集合！警卫集合！”他命令号兵吹响警报，但这位勇气非凡、头脑清醒的号兵却拒绝执行命令——后来他因此举而大受称赞，因为他可能成功避免了一场暴乱——然后遭到了一顿痛打。这时，克雷托斯又挣脱了束缚，摇摇晃晃地从另一个门进来，喊了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中的一行诗句：“哎！在希腊有一个多么邪恶的政府啊！”④ 在马其顿，欧里庇得斯是深受喜爱的悲剧诗人，学童们都能长篇记诵他的作品，亚历山大也一定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克雷托斯非常贴切的引用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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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众树立起战争纪念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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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真正流血流汗者是否得到了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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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有！荣耀被一位将军攫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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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过是在千万人中挥舞着自己的一根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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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做了一个人的事，却得到了无穷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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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自命不凡的国家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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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为在人民之上。凭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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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被这种讽刺深深刺痛了，现在也不会顾得上（如果曾经有过的话）斯多亚学派的博爱论，如果这种学说伤害了他的自尊的话；他跳了起来，从一个卫兵那里夺来一支枪，然后投向克雷托斯，后者当场死亡。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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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亚历山大就后悔不已，他把枪从那位老战友的遗体中拔出来，试图（大概并不是很拼命地）刺向自己。但是，他的朋友再次围了上来，强行把他控制住了。22他把自己关起来，一整夜都在悲痛之中，此外还想起了自己忘记向狄奥尼索斯献祭；这听起来像是要把杀人一事归咎于神灵的愤怒，从而为自己的责任开脱。23黎明时分，他让人把克雷托斯的遗体抬过来，哀悼了一会儿，之后遗体便被人抬走了。24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史家的说法不一，普鲁塔克说 36 个小时（最有可能），查斯丁说四天（典型的夸张），而库尔提乌斯和阿里安则接受闭门三天的说法25——他一直把自己隔离着，不吃也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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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从什么时候他的真正的悲恸开始开始变成某种精心的作秀：也许两者从一开始就是兼而有之。我们只能根据结果作判断，而此事的结果很耐人寻味。一旦亚历山大的追随者们开始觉得他真的会饿死自己，而使他们被抛在这遥远的蛮族之地，而且群龙无首，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来改变他的决心。事实上，国王不仅想要赦罪，还想要他们的信任支持：他两者都得到了。卡利斯特涅斯试图用睿智的哲学话语宽慰他，但没有奏效。26不过，阿纳克萨科斯（Anaxarchus）作为一个政治务实派立马看出，亚历山大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安慰，而是哲学上的合理化解释。于是，他走进国王的卧室，简单粗暴地叫他起床，别再哭哭啼啼的：国王超乎人类的法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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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这正是亚历山大想要听到的；从此以后，阿纳克萨科斯不断受到重用，而卡利斯特涅斯则逐渐失宠。马其顿人从国王的反应中得到启示，于是“断定克雷托斯被正当地处死了”，其罪名大概是叛国。一些占卜师则把他的结局归咎于狄奥尼索斯的愤怒，让事情更复杂了，因为他们所“回想起”（即捏造出）的各种预兆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此一来责任便从亚历山大转到了“命运的判决”身上（在此阿里斯坦德洛斯起了重要作用）。通过这样的回溯，亚历山大的罪行就被合法化了,同时他也意识到，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在关键时刻得到军队的支持，这时，亚历山大同意起来进食。27然而，宴会现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克雷托斯被杀是因为他勇于公开批评国王，而不是因为别的。更糟的是，亚历山大的杀人之举竟公然得到了辩护。自此，再也没有什么能约束得了他了。的确，正如库尔提乌斯所说，在帕美尼翁死后没隔多久，克雷托斯又死了，这标志着自由的终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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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亚历山大在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度过了两次作战季，但都没什么收获。斯皮塔美涅斯仍旧逍遥在外。国王下定决心，要在春天到来之前把他干掉，因为他不想把入侵印度的计划再往后推了。这时确实已经拖延得太久了。克雷托斯的职位空出来后，亚历山大亲自执掌侍友骑兵。大部分军队都回到了瑙塔卡的冬季营地，而科伊诺斯则率领两个方阵兵团和一支强大的混合骑兵，奉命去防卫西北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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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其顿的要塞网络现在开始发挥作用。斯皮塔美涅斯发现，补给和马匹的获得已经越发困难，更不用说一个安全的基地了。最后绝望之下，他取得 3000 名马萨格泰骑兵的支持，尝试进行一次大规模突围——这也正是亚历山大在部署军队时所预见的那样。科伊诺斯斗志昂扬地把这支庞大但纪律涣散的游牧军队打得七零八落，杀死了 800 名骑手，而自身却几乎没有损失。少部分一直追随斯皮塔美涅斯的索格底亚那人向马其顿人投降——他们的许多同胞早就在马其顿军中服役了。斯皮塔美涅斯本人则率领游牧民逃到了沙漠中，由于这场可耻的败仗，他的声望大跌。事实上，当马萨格泰人听说亚历山大亲自追击他们时，便果断处死了斯皮塔美涅斯，并将其首级作为议和条件送给国王。⑤ 他们的沙漠邻居达海人在听说了所发生的事情后，也立马把斯皮塔美涅斯的副手交了出来，从而得到了谅解。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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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斯皮塔美涅斯被杀，北部边境所有有组织的抵抗运动都就此瓦解。尽管这位索格底亚那领袖的军事才华被高估了，但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游击战统帅。和门农一样，他也看出对付亚历山大最好的办法是突袭和游击战。亚历山大那支迄今未有败绩的大军被他牵制在突厥斯坦达两年多之久；如果他能得到比那些只想四处劫掠的沙漠游牧部落更可靠的支持的话，甚至可以做出更好的成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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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隆冬，亚历山大还在清剿东南方向的荒凉山区（帕莱泰刻涅，在今塔吉克和巴达赫尚之间）的敌人，那里至少有四个大领主仍在凭借他们的石堡对抗他。仅仅过了两个月，在瑙塔卡的马其顿军队再度出发。这时是 1 月初，气候条件十分恶劣；夜里气温降到零下，暴雨、雷电交加的风暴以及猛烈的冰雹凝为了坚冰。在这次行军过程中，大约有 2000 人冻死或死于肺炎。和往常一样，亚历山大展现了他应对危机时的过人品质。他想尽办法来提振士气低落的马其顿军队：大量的树林被砍倒拿来生火，冻僵的肢体因而变得暖和。有个士兵在森林里迷路了，最后回到营地时几乎站不起来，更不用说拿稳武器了。国王便让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靠着熊熊的火堆。当士兵恢复之后看清所坐的位置时，出于训练有素的卫兵的条件反射，他登时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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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的反应很有其个人特色——同时也意味深长。他友善地看着士兵，说：“现在你有没有发现，在国王手下你过得比波斯人更好？对于他们，坐在国王的位置上是死罪，而对于你，却是一种救命手段。”即便在这冰天雪地的山坡上，国王也还是在焦虑着一个不解的难题（即使考虑到库尔提乌斯的罗马式修辞），即，怎样在政治上赢得所有人。他母亲的暗示、在埃及加冕为法老，甚至是伊索克拉底恭维式的预言——在喀罗尼亚战役后伊索克拉底告诉腓力，一旦征服波斯大王，他还能做的就只有成为神——都指向了一个越发具有吸引力的答案。30不管怎样，难道他不是已经超越了赫拉克勒斯的功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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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遭到亚历山大攻击的山地要塞是所谓的“索格底亚那石堡”。当地领主奥克西亚特斯有一支大军驻守在此（据说有 30000 人，数目之大令人生疑），为了安全，他还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送到了那里。储备非常充裕，足以应对两年的围困。大雪不仅阻碍了马其顿人前进，而且为守军提供了丰沛的饮用水。石堡本身非常陡峭，可以说牢不可破，至少守卫者是这么认为的。在初步谈判时，当亚历山大提出，如果他们交出堡垒，他就保证他们安全回家时，守军对自己的守卫显然非常乐观。听完谈判条件他们大笑不已，然后问他的士兵是否会飞，因为他们只向长了翅膀的战士投降，“至于其他人他们一点都不担心”。国王的名声本应使他们在发出挑战前三思而行：这不会使他气馁，而只会激发他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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