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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亚历山大熟读希罗多德，甚至可能还有斯库拉克斯的《环海记》（Periplus）。在征服印度之后，他下一个计划是探索阿拉伯和波斯湾的海岸。附近的山脉有充足的冷杉、松树、雪松以及其他船用木材可供使用：克拉特洛斯已经被派去建造一只巨大的舰队了。112公开的消息就是这么些。但要是告诉军队这段航程到底有多长多危险，亚历山大（有理由）觉得这非常不明智。这次所用的宣传策略被斯特拉波记载了下来：亚历山大“设想这支舰队是用来远航到埃及的，他以为可以通过这条河流一直航行到那里”。但不巧的是，真相很快就泄露了出去。许多希腊人或操希腊语的商贩和殖民者一直跟亚历山大的军需部门有联系；过了一阵子，国王不情愿地承认，顺杰赫勒姆河而下确实会首先进入印度洋。113正是这次地形信息的泄露导致亚历山大和军队最后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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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初，亦即雨季行将结束之时，国王继续他的东征之旅——从心理学上说这是个巨大的失误，但现在他似乎也有点烦躁了。他渡过了杰纳布河和拉维河，打败了一些部族并逼迫其他部族前来归顺。有一个城市奢羯罗被夷为平地。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暴雨不断，潮湿的空气宛如蒸汽一般。114马其顿军队艰难跋涉着，浑身湿透，绝望又无助，整天像自动机一样地行军、战斗，同时还为蛇所困扰，为了避免被咬夜里不得不睡在挂在树上的吊床里。在行军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了解到前方的一些确切信息——根本没有海岸，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那里住着强悍的好战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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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及其密友受到了当地归服王公的热情招待，无论是女人还是印度猎犬他们都通通送上来，而军营里的士气却日渐低落，这是理所当然的。亚历山大的老兵再也不是 8 年前刚从佩拉出发时的那群热血青年。他们行军不下 17000 英里，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战斗和围城。很少有人可以经受如此考验而安然无恙。他们的武器和盔甲业已报废，只该扔到垃圾堆里，他们的马其顿服饰也早就不见踪影。现在他们已经危险地到达崩溃边缘了。服从、纪律和忠诚也只能维持他们到这种程度了。在没有明确终点的情况下，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士兵的忍耐是有极限的，而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这个极限。115对奢羯罗的围攻既艰难又血腥：即使托勒密（他一惯极力压低马其顿人的损失）也承认，在战斗中有 1200 人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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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随着亚历山大及其军队逐渐靠近因雨水而变得宽广的叙伐西斯河（贝亚斯河），有关前方土地和人民的谣言开始传播开来。过了贝亚斯河后再行军 12 天，他们将会遇到一条更大的河流（大概就是萨特莱杰河），河流对岸住着一个凶猛而好战的民族，他们有着庞大的军队和战车，最要命的是他们还有不下四千头的战象。116再者，贝亚斯河似乎就是大流士一世帝国的东部边界，这一事实不可能不对马其顿人产生影响（尽管现代有人认为情况正好相反）。117到这里，亚历山大至少可以宣称，作为大流士的继承者他要收复那些丢失的行省，这些行省是他通过征服和继承而拥有的。这个终点无论多么遥远，总算是看到了。然而一旦越过贝亚斯河，亚历山大的雄心壮志的极限就无法预知，他们所面临的将是一条无限后退的地平线。他现在所计划的是走到世界的尽头（最最字面意义上的尽头），所以他的老兵抗拒这种设想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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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亚历山大固有的对普通人的蔑视还不曾给他带来过大麻烦，因为他超凡的个人魅力足以应对一切。对于士兵，他似乎是假设他们完全是靠恐惧、贪婪和野心推动着。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假设确实可以成立。借助严酷的纪律和丰厚的战利品这对大棒加胡萝卜的组合，他使军队既高效又忠诚，如此达十年之久。为什么惯用的手法这次却不起作用了呢？士兵们累了，对此他很清楚：他们度过了身心俱疲的两个月。兵变的言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所需要的是某种特别的奖励，一种能迅速改变他们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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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亚历山大最终到达贝亚斯河时，那里的地平线使得这一问题变得无解。就算只到恒河的最西边的支流朱木拿河，那也得在北部印度沙漠中穿行 200 英里。随后从朱木拿河行进到恒河，再从恒河行进到大洋又得走上一千多英里。不过亚历山大似乎还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乐观态度认为，稍微放纵一下就可以诱使老兵们继续穿越这片无边无际的未知土地。于是，他给了军队一个假期，允许他们自由地抢劫和掠夺周边的乡村地区。他没法给他们第二个波斯波利斯，但这也完全足够了。当地王公招待了亚历山大两天，而且是他名义上的盟友，但亚历山大对此毫不在乎。当老兵们的忠诚已岌岌可危时，牺牲一下当地人的友善也无妨。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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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其顿军队外出享受合法劫掠的欢乐时，亚历山大和任何蛊惑民心的政客一样，用免费月粮和儿童津贴的允诺来讨好他们的妻子。119这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根本就不明白他所面对的问题是什么。这次情况完全不同：通常的收买、威胁和讨好根本不起作用。他以为军队外出劫掠、满载而归之后就会改变主意，然后继续上路。然而并没有。勉励他们继续争取光荣业绩的演说实际上毫无效果。他们没有什么大胆或过分的反叛行为，只是死一般沉寂地站着，同时拒不妥协。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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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拿士兵们没办法，亚历山大便召集高级将领，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他正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因为眼下他需要马其顿将领甚于他们需要他——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他们的无可匹敌的训练和经验，他的整个指挥架构就会在瞬间轰然崩溃。目前而言，伊朗军官团体还无法取代他们。如果他们罢工了，他不可能继续。他对这个核心团体的演讲清楚地说明了麻烦的关键所在。121他向这些满腹狐疑的听众保证，未知的世界总是听起来比实际情况更可怕。他们应当明白其中的夸大成分。河流没有谣言所说的那么宽阔，印度战士既没有那么多，也没有那么英勇。至于大象，他们已经打败一次了，完全可以再打败它们一次。不管怎样，他们的征程就快结束了。很快，他们很快就要达到恒河和东方的大洋。离目标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要现在返回呢？而且如果现在就回去，他们可能会失去他们所赢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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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说完后，会场长时间鸦雀无声，场面十分尴尬，这一点也不奇怪。要反驳这一番胡说八道和特别的请求，同时又不招致国王那可怕的怒火恐怕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他已经完全亮明了态度，他说：“在我看来，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事业如果有着高贵的目标，那么除其自身以外就没有其他目的。”没有人和亚历山大争论，迫不得已时人们可以保留意见，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有风险。尽管如此，但是在他几次要求大家发言后，科伊诺斯——现在他已经老了，而且可能正受疾病折磨——还是勇敢地站出来跟他挑明真相。122科伊诺斯一再强调，老兵们已经累透了，他们所受的辛劳已经超出了人的极限。许多人死于疾病或战斗。幸存者也是“苟延残喘，他们旧日的热血和决心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只想要一样东西：早日回家，趁一切还来得及。亚历山大可以再次从希腊发动远征，带上更年轻的战士。科伊诺斯说：“陛下，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成功者应当知道的，那便是在合适的时候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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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演说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亚历山大怒不可遏，于是宣布散会。翌日，他再次把将领们召来，试图采用另一种策略。他告诉他们，无论他们跟随与否，他都会继续前进的，其他许多人也会这么做的。就他的计划而言，他们并非不可或缺。他们如果想回国，就尽管回去。他还补充道：“你可以告诉你们的同胞，说你们弃国王于敌人之中而不顾。”说完他便回到自己帐篷里，像之前在克雷托斯事件之后所做的那样，在接下来的两天中不见任何人。123这纯粹是虚张声势，而这一次大家并没有上当。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将领们没有像国王满以为的那样改变心意，而继续保持他们愤怒而固执的沉默。如果亚历山大打算饿死自己，那么他们至少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现在他们意识到，即使没有他的协助他们也可以把军队带回去。职业战士对他是不可或缺的，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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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亚历山大意识到将士们是不会声泪俱下地来求和的，也不会发誓他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的。这一次，他那一贯可靠的个人魅力靠不住了。事实上，除非他小心行事，否则他就有被军人集团废黜的危险。科伊诺斯毕竟是帕美尼翁等旧部中仅剩的成员。他曾经转变过立场，自然还可以再变一次。所以国王结束了自己的退隐状态，宣布他仍然打算继续前进，同时会进行一次献祭，“以期获得渡河的好兆头”。当然，所有预兆都是不吉的：这是一个保全面子的便宜之计，在其背后人们又可以感受到阿里斯坦德洛斯那不知疲倦的预言技巧。在强压之下让步是万万不能的，而在天意面前低头则意味着审慎和虔诚。124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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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座巨大的纪念性祭坛被立在河边，以崇敬十二位奥林波斯神。它们夸张的尺寸，连同外围众多的特殊防御工事和军事装备，甚至包括亚历山大所留下的宴会躺椅，无一不是用来向当地人民证明，他们的敌人乃“身材魁梧之人，有着巨人般的力量”。125一个比较晚近的不很可靠的名叫菲罗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的作者说，126这些祭坛上刻着这样的铭文：“献给天父阿蒙神、天兄赫拉克勒斯、雅典娜·普洛诺伊亚（Athena Pronoia）、奥林匹亚的宙斯、萨摩色雷斯的卡贝洛斯诸神（Cabeiroi of Samothrace）、印度河、赫利奥斯（Helios）和德尔菲的阿波罗”——这些受奉献者的集合如此古怪，以致我非常愿意相信，这回菲罗斯特拉托斯确实是一个诚实的记录者，铭文也确实是真的。他还记载了一个黄铜的方尖碑，并且暗示说这是印度人立的，上面还刻着铭文“亚历山大止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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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国王决定撤军的消息传出来时，突然解脱、喜极而泣的人们挤在他的帐篷里，祈求上苍降福于他，因为他做了如此高尚的退让。如果说亚历山大曾有过要手刃全体马其顿将领的冲动，那无疑就在此刻。他从来没有忘却贝亚斯河边的屈辱，他也决不会原谅此事的出头者。“亚历山大的欲望被愠怒的士兵所挫败，在他对此事的反应中，人们可以最为清楚地看到专制者的怨恨、自我中心和忘恩负义……他们阻挠了他，而这就够了。”127他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让士兵们的归家之路变成一场地狱之旅，而这个目标他无疑实现了。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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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从公元前 330 年一直到前 326 年，亚历山大可能是从希腊的“粮仓”以强征或大批采购的方式征集粮食，以保证东征期间大军的补给（根据老普林尼的说法［the Elder Pliny, HN 18.12.63-65］，当时的“粮仓”主要是西西里、北非、埃及和本都）。至于当时希腊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以及从昔兰尼获取救济粮（高达 805000 埃吉纳麦丁努斯，或超过一百万阿提卡麦丁努斯，1 麦丁努斯大约合 1.5 蒲式耳）等问题，可以参见托德所收录的那则著名的铭文（Tod, II ［no. 196］）以及编者的注释（第 273—276 页）。——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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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索格底亚那即中文史料中的粟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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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在乌浒河的渡口，人们在为国王的营帐挖掘堑壕时挖出了两个泉眼，一个清水，一个石油。占卜师阿里斯坦德洛斯以他惯有的圆滑和自信，将此解释成“未来之困难和最终之胜利的象征”。——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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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作者引用的是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亚历山大传》洛布丛书版的译文（Alas what evil government in Hellas），但该译文恐怕有误。希腊原文是“οἴμοι, καθ᾽ Ἑλλάδ᾽ ὡς κακῶς νομίζεται”，意思是“哎！在希腊有一个多么坏的习惯啊！”从下文可知，克雷托斯引用这句话是想讽刺亚历山大独享胜利的荣光，有点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思，并不是要批判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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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根据库尔提乌斯的说法（Curtius，8.3.1 及以下），处决是由斯皮塔美涅斯的妻子执行的，她做了雅亿（Jael）对西西拉（Sisera）所做的事，因为她厌倦了四处逃窜的游击战生活但又无法说服他投降。——原注（在圣经中，以色列女士师底波拉召来巴拉率领一万人迎战西西拉，西西拉战败，逃到雅亿的帐棚，向雅亿讨水喝。雅亿为示热情，降低他的警觉，用自己的奶来款待他。当他睡着后，雅亿悄悄地到他旁边，用锤子将帐棚的橛子钉进他的鬓角，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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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除非我们接受梅茨史纲（Metz Epitome ［c.70］）可疑的引证，根据该史料，公元前 326 年夏，罗克姗娜曾在杰赫勒姆河（叙达斯佩斯河）为亚历山大生下一名男婴，但这个孩子不久就夭折了。——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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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后来至少有 26000 人叛乱（参见下文第 421 和第 450 页），但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继续留在那些城市里。——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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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 出自《伊利亚特》卷二十一，阿基琉斯在杀死吕卡昂之前对他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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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 引文（《酒神的伴侣》第 266 行及以下）本身就意在羞辱。其后的诗行如下：你巧舌如簧，好像很有智慧，其实你的话中毫无见地。胆大妄为又能说会道，这样的人会变成一个没有头脑的坏公民。——原注（英译文偏意译，且行数跟希腊原文有出入，因此中译文由译者从希腊原文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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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 准确地说，在希腊人的观念中，“大洋”（Ocean）其实是一条围绕世界的环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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⑪ 耶罗尼米斯·博什（Hieronymus Bosch，约 1450—1516），荷兰画家，其画作想象奇特，擅长描绘人类的罪恶和道德的沉沦，常以恶魔、半人半兽甚至是机械的形象来表现人的邪恶，被视为 20 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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⑫ 在他的《印度史》（Indica）中，克特西亚斯人描绘了长着尾巴和狗头的人，可怕的食人兽马提科拉（martichora），阴茎长至脚踝的矮人，长有八个指头、耳朵大到足以遮住太阳的弓箭手，以及一个其婴儿出生时没有肛门、直到青春期才会长出来的部落——这些奇闻轶事后来又重新出现在《曼德维尔游记》（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中。——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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