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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84 这件事发生后,我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由于害怕因果报应,我花了几天工夫在佛坛前磕头念经,超度亡魂,同时责令毒打他的随侍,在半年时间内,每天要用竹板打自己的手心,以示忏悔。好像这样措置之后,我便可以摆脱了一切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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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86 我对使用的仆人的苛刻,到了后来,已经是到了神经过敏而又极无聊的地步。我经常像贼似的,防备厨司务买菜时赚我几角钱。我甚至于派人秘密跟踪,看他是怎么买的,或者向我的妹妹们调查:“你们吃的肉多少钱一斤?一只鸡多少钱可以买到?”有时候认为菜做得不好,或者发现有点什么脏东西,立刻口头发出谕旨:“罚他几块钱!”至于罚多少,是随心所欲,并无标准。有时因为做得好,也下旨赏钱,但总是罚的多赏的少。在物价飞涨时期,拿工资不多的佣人,自然禁不起这样罚,但是他们也有窍门,就是看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哭穷,这叫做“求恩”。遇到这种时候,我常是有求必应,传旨给钱。我就是这样,对我的主子奴颜婢膝,谄媚讨好,对我的佣人则又凶残暴虐,苛刻刁难;我在自己屋子外面无权无力,只能在鬼子决定的法令上画可,我在自己屋子里面,则又作威作福,实行我自拟的“家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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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88 我的迷信活动,第五章里已经说过,自幼在宫里受的神话鬼话教育,早在脑中生了根。比如,在天津时,我住的静园外面正对着一个大烟筒,我在自己的楼上设置了许多木刻的剑头符咒等,以便镇压大烟筒的不祥,因为它高于住楼,据说所在地又不知犯了什么风水忌讳,虽然我当时不完全明白这个镇物的用意,但是我却很放心地住进这个大楼,认为纵有什么不祥也给这个镇物给镇住了,我在这里可以居住平安。在天津时,社会上的一些鬼名堂,又让我发展了一步。比如我岳父荣源迷扶乩,总和我宣传这一套,我也信了。有一次,我也想弄一弄,于是他便拿来一套家伙——沙盘、乩笔等。我和他扶了半天,也不见动。荣源后来告诉我:在别处,还是灵的,据他请来的大仙说,那次因为是皇帝扶的,大仙不敢上来,又说那位大仙因为迟到,还受了“上级”(我忘了是玉皇大帝还是谁了)的“处分”。我也就信了,而且内心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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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90 我不但是一只狼,而且是一只带念珠的狼。我念佛、吃素,成天算卦拜神,迷信到了发狂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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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92 从前在北京、天津,我求签问卜所得到的解释,大都是关于复辟成功的乐观希望的。到了东北以后,我的迷信活动,就不再包含什么幻想和希望,而是充满了忧郁、悲哀,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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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94 在长春我供的佛神和牌位,大概有这些角色:各种佛,天神地祇,关圣帝君,王爹爹王妈妈,神杆,满族历代祖先,清朝历代帝后,长白山天女,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历代帝王师,醇贤亲王侧福晋,醇亲王福晋,福神喜神财神贵神,太岁,灶神,四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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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96 我除了供祖宗,还杂七杂八地供了这些神与佛,我又看“佛学”和各种迷信书,看得入了迷。自从在书上看了什么六道轮回,说一切生物都有佛性,前世有德的升天,作了孽的变畜生变饿鬼,我紧张起来了。我生怕来世变畜生,又担心我吃的肉是死去亲人变的。我念起经来了。原先是每天早晚念,后来每顿饭都要念一遍“往生咒”,给吃的肉主超生。开头是我自己默默地念,后来我索性在饭前,让同吃的人先出去,我一个人嘟嘟囔囔念完,再让他们进来吃,以后他们每逢吃饭,都自动地先在外面等着我嘟囔完了再进来。有一次,在空袭警报中,我在同德殿的地下防空洞里吃饭,我念了咒还不算,还把要吃的一个鸡蛋拿起来,对它磕三个头,才敢把这个“佛性”吃进肚去。这时,我索性吃起了素,除鸡蛋外,荤的一概不动。厨房里的苍蝇也不许打,只许向外轰。所以厨房里常可以听见轰苍蝇的战斗的闹声,当然是无济于事。如果菜里发现苍蝇腿,还要罚钱。但我也知道苍蝇是会带病菌传染病的。苍蝇落过的饭菜,我就不吃,如果在我的嘴唇上落一下,我就拿酒精棉花擦一下——我身上总带着一个盛酒精药棉的小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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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298 越看“佛书”越迷,有时做起梦来,游了地狱,就越发相信。有一次,因为从书上看到,念经多日之后,佛就会来,还要吃东西。我便布置出一间屋子,预备了东西。我念过经之后,对众人们宣布道:佛来了!我跪着爬进屋去。当然里面是空的,但连我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了,战战兢兢地向空气磕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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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00 我家里的人叫我弄得也都是神神癫癫的,有时我还给他们讲课。于是家中终日佛声四起,木鱼铜磬响声不绝,像居身于和尚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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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02 与念经同时,我还自己给自己问卜算卦。算起来没完,不得上吉之卦,誓不罢休。避凶趋吉,几乎成了支配我一举一动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饭,脑子里也是想着哪样吉,哪样不吉。至于吉凶的标准,并无一定,不过见景生情,临时自定,然后有趋有避。比如走路时,前面有个砖头,心里便规定道:“从左面走过去,吉祥,从右边,不吉祥。”于是从左面走过去。什么迈门槛用左腿右腿,夹菜是先夹白先夹绿,真是无穷无尽。婉容也随我入了迷,她给自己规定,对于认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口唾沫。后来弄成了习惯,时常无缘无故地眨巴一阵眼,或者是嘴里“啐啐啐”连着出声,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这一家子,就这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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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04 我的随侍们,真被我这种生活折腾得够呛。比如我打坐时,不准有一点声音。所有的人在我打坐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我院里养了一个大鹤,它不管这套,高起兴来就要“鸣于九皋”一下子。我就交代给仆人负责,如叫一声,就罚钱五角。仆人们被罚了不少钱之后,也居然研究出一个办法,鹤一伸脖子他就打它脖子一下,这样就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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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06 因为怕死,所以也怕病。我嗜药成癖,给我的家人和仆人不少罪受,也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嗜药不但是吃,而且还包括收藏。中药有药库,西药有药房。我有时因为菜的口味差一些,硬叫扣出厨司务几毛钱来,但为了买药——特别是伪满末期药品奇缺时,可以花几千元几万元去向国外订购用不着的药品。我的一些侄子,上学之外要为我管药房药库。另外我还专雇了医生,他们每天为我打针,总要忙上几小时。我每天要打赐保命和葡萄糖之类的补品,打针的时候,我的侄子要从大量的注射剂中拣可用的药。因为存药太多,大都过了期,注射液类药往往都有毛状沉淀物。他们把这工作叫做“拣毛”,拣一次毛,就要两个钟头。然后由另一个侄子执行注射,医生则是一旁守候。就这样,要消磨掉好几个人半天的时间,而这大半是在夜里人家该休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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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08 从前我在紫禁城里时常“疑病”,现在用不着疑心,我真的身体虚弱了。记得有一次例行“巡幸”,去看日本人新建的水丰发电站。到了那里,走了不多远,我已喘得透不过气来,由于穿着军服,还要在鬼子面前撑着架子。回来的时候,真的吃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来了,随行的侄子们和医生赶快抢着给我打赐保命和葡萄糖,这才把我抢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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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10 这种虚弱的身体,加上紧张的心情,让我那时总觉得死亡迫在眉睫,日本人、中国人、我的虚弱,都在要我的命。这成了我那时思索一切问题的核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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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15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90]
1705810316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十、“后”与“妃”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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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18 我先后有过四个妻子,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一个皇后,一个妃,两个贵人。如果从实质上说,她们谁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妻子,我有的只是摆设,为了解决不同问题的摆设。虽然她们每人的具体遭遇不同,她们都是同一个制度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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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20 在很长时期内受到我冷淡以及恼恨的婉容,她的经历也许是最使现代新中国的青年不能理解的。她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家庭一出生时就被决定了后来的命运,也是从一结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场。我后来常想,她如果在天津时能像文绣那样和我离了婚,很可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当然,她毕竟和文绣不同。文绣的思想里,有一个比封建的身份和礼教更被看重的东西,这就是要求自由,要求有一个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的思想。而婉容的思想里,她更看重了“皇后”的身份,她宁愿做个挂名的妻子,也不肯丢掉“皇后”的身份。即使她忽然想开了,也起了离婚的念头,她的处境也和文绣不同,文绣从亲友中还能找到一些支持的力量,而婉容的父亲、兄长、师傅都不但不会支持她,恐怕还要加以阻难,甚至是加以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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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22 自从她把文绣挤走了,我对她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说话,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我没有从她嘴里听她说过自己的心情,苦闷和愿望。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她究竟是个人,有一般人的正常需要。她是在一种非常奇特的心理下,一方面有正常需要,一方面又不肯或者不能丢开皇后的尊号,理直气壮地建立合理的生活,于是就发生了私通行为,还染上了吸毒(鸦片)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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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24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由她负责任,至少不该全部都由她自己负责。事实上,当时我把全部责任都放在她身上,我根本没有责怪过自己,当然更谈不上责怪那个吃人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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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26 事实上是,她的吸毒是由于她的父兄给出的主意,甚至在私通问题上,也受过她哥哥(已死)的鼓励。直到很晚我才知道,早在她那次离津去大连的路上,她的哥哥就由于换取某种利益,把自己的妹妹卖给一个同行的日本军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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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28 一九三五年,由于她有了身孕并且将近临产,我才发现了问题。我当时的心情是难于描述的,我又愤怒,又不愿叫日本人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上泄愤。我除了把和她有关系的人和有嫌疑的人,一律找词驱逐之外,还决定和她离婚,用当时我的说法,是把她“废”掉。由于当宫内府次长的日本人和关东军都不准许,我不敢冒犯日本人,于是又做出一个成心给婉容看的举动,即另选一个“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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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30 婉容也许至死还做着一个梦,梦见她的孩子还活在世上。她不知道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填进锅炉里烧化,她只知道他的哥哥在外边代她养育着孩子,她哥哥是每月要从她手里拿去一笔养育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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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32 “八·一五”后她和我分手时,烟瘾很大,又加病弱不堪,第二年就病死在吉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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