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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84 我逢迎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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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86 “共产军,这和国民党军不一样。军民不分,嗯,军民不分,举例说,嗯,就像赤豆混在红沙土里……”他看我茫然无知的样子,又举出中国的“鱼目混珠”的成语以及日本的某些我已记不得的故事来作比喻,说明日本军队和八路军、新四军作战时常常陷入“人山人海”的困境中。后来他竟不怕麻烦,边说边在纸上涂抹着解释:“共产军”不管到哪里,百姓都不怕他;当兵一年就不想逃亡(开小差),这实在是大陆上从来没有的军队。这样队伍越打越多,将来不得了。“可怕!这是可怕的!”他不由自主地摇头感叹起来了。看见这位大日本皇军将官居然如此评论“小小的”敌人,我惶惑得不知说什么才合适,拼命地搜索枯肠才想到了这么两句:“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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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88 “只有鬼才相信这个!”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敢说了,他又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这并不是正式评论,正式的还是请陛下听关东军参谋长的报告吧。”说着,他把刚才涂抹过的纸片都收了起来,放进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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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90 我逐渐地觉出了吉冈的“非正式评论”,比关东军司令官和参谋长的“正式评论”更近乎事实。植田谦吉发动诺门坎战役时,为了证实他的“正式评论”,把我和张景惠等都请了去,参观一架日本制飞机超过苏联制飞机的速度表演。事实上,那次日军被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五万多人,植田也因此撤职。吉冈在非正式评论时说:“苏军的大炮比皇军的射程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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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92 藏在吉冈心底的隐忧,我渐渐地从收音机里越听越明白。日军在各个战场失利的消息越来越多,报纸上的“赫赫战果”“堂堂入城”的协和语标题,逐渐被“玉碎”字样代替。物资匮乏情况严重,我在封锁重重中也能觉察出来,不但是搜刮门环、痰桶等废铜烂铁的活动,伸进“帝宫”里来,“内廷”官员家属因缺乏食物,也纷纷向我求助来了。“强大无比”的日本统治者开始露馅,“无畏的皇军”样样表现出了畏惧。因为怕我知道军队供应质量低劣,关东军司令官特地展览了一次军用口粮请我去参观;因为怕我相信从收音机听到的海外广播,送来宣传日军战绩的影片给我放映……连我的侄子们看了这些,都表示不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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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94 我印象最深的,正是日本军人身上流露出来的软弱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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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96 占领了新加坡之后到东北来任关东军某一方面军司令长官的山下奉文,当时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是到了一九四五年,当他再次奉调到南洋,临行向我告别时,却对我捂着鼻子哭了起来,说:“这是最后的永别,此一去我是不能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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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398 在一次给“肉弹”举行饯行式时,我又看到了更多的眼泪。“肉弹”就是从日本军队中挑选出来的,受了“武士道”和“忠君”毒害的士兵,用肉体去和飞机、坦克碰命,日本话这叫做“体挡”。吉冈从前每次提到这种“肉弹”的“体挡”,都表示无限崇敬,那些所谓“英勇”的事迹也确实叫我很吃惊。这回是关东军的指示,叫我对这批中选的肉弹鼓励一下,为他们祝福,我才看出了“肉弹”真正的形象。那天正好是阴天,风沙大作,饯行地点在同德殿的院里,院里到处是一堆堆的防空沙袋,更显得气象颓丧。“肉弹”一共有十几个人,排成一列站在我面前,我按吉冈写好的祝词向他们念了,然后向他们举杯。这时我才看见,这些“肉弹”满脸灰暗,个个都是泪流双颊,有的竟哽咽出声。干杯后,一齐喊“天皇陛下万岁”时,声音都像是哭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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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00 仪式在风沙中草草结束了,我心中慌乱,又急着要回屋里去洗脸,吉冈却不离开,紧跟在我身后不去。我知道他一定又有话了,只好等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嗯了几声,然后说:“陛下的祝词很好,嗯,他们很感动,嗯,所以才流下了日本男子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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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02 听了这几句多余的话,我心说:“你这也是害怕呵!你怕我看出了‘肉弹’的马脚!你害怕,我更害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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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04 这时,我还不能明白,真正强大的是决定着历史命运的人民,反映着人民力量的盟国军力,我知道得也模模糊糊,我只能从日本这方面看出四面受敌的形势。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国战败后,这个形势就更明显了,苏联的出兵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日本过去给我的印象,不管如何貌似强大,我也明白了它的孤立劣势。孟子就说过:“以一服八,何异于邹于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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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06 “要完啦!”我恐惧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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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08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晨,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参谋长秦彦三郎、吉冈安直和通译官们一阵风似的来到同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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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10 “苏联已经向日本帝国宣战,大日本皇军已有万全准备,具必胜之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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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12 山田乙三正说到这里,窗外传来了警报声和飞机声。“敌机来了!”山田叫了一声。我赶忙就出门奔防空洞跑,这一群人跟着我一窝蜂似的都钻进了防空洞。这是长春遇到的第一次空袭,苏联空军只投了两枚炸弹,是一次象征性的轰炸。有一颗落在离“帝宫”不远的监狱附近,响声也远比张勋复辟那回落在御花园里的大得多,我吓得不住地高诵佛号。警报解除后,山田又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楚了。我急忙叫人在关帝像前设供烧香,祈求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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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14 从这天夜里起,我再没有脱衣服睡觉。我的衣袋里总放着一支手枪,我亲自规定了“内廷”的戒严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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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16 次日,山田乙三和秦彦三郎又来了,宣布日军要退守南满,“国都”要迁到通化去,并限我当天就动身。我也没工夫问他,怎么强大的“帝国之花”关东军这么没用,我只想到我的财物人口都太多,无论如何当天也搬不了,经我苦苦哀求,总算给了三天的宽限。吉冈临走狠狠地对我说:“你如果不走,苏军来了首先就会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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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18 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怕的不是后一句话,而是前一句暴露出来的日本人对我的怀疑,怀疑我不想随他们走,怀疑我还不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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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20 “他们怕我这个人证落在盟军手里,会不会杀我灭口?”这个问题一冒头。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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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22 我想起了十多年的故伎,我得设法在吉冈面前表现“忠诚”。我灵机一动,叫人把“国务院总理”张景惠和“总务长官”武部六藏找来。我向他们命令道:“要竭尽全力支援亲邦进行圣战,要抗拒苏联军到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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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24 说完,我回头看看吉冈的脸色。但这个形影不离的“御用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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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26 我莫名其妙地起了不祥的预感。整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我被死的恐惧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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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28 十一日这天,我走进了同德殿,“福贵人”正收拾东西,抬头看见我,脸上现出一种异象,对我就像看见一个生人似的。我吓一跳,忙问:“你怎么啦?你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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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30 “没什么,没什么……皇上的头发怎么这样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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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432 我向镜子里照了一下,原来一向用油抹得亮光光的头发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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