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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3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98]
1705810814 一、回到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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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6 一九五〇年七月的最末一个夜晚,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到达了中苏边境绥芬河车站。接交要在明天早晨进行,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伴随我的阿斯尼斯少校在卧铺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独自伏在窗边,疑惧丛生地眺望窗外。站台上灯光惨淡,冷冷清清,站台外面是夜幕笼罩着的原野,远远有些灯火,不祥地闪烁着。在视线达不到的什么地方,有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不清的简单短促的谈话声,都像是暗示着越来越近的凶险。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响声,一直到它完全消失。我聚精会神注视窗外出现的每一个人影,一直到它走出我的视线。我担心着晨光的出现,我宁愿黑夜永远没有尽头,因为我相信太阳一出来,我的性命也将如同窗外的露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有时,一个相反的念头也在我心头冒了一下,希望索性快些天亮,看看新的中国政府对我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阿斯尼斯少校他们所说的那样宽宏大量,那样文明。在他们的安慰话之中,有一句我很不理解的话,是一位军官说的:“祖国,这是一个幸福和骄傲的字眼!”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国”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什么感触。现在我已来到她的身边,站台的那边,便是她的领土,可是我在这天晚上所感觉到的总是恐怖。这一夜的一切思索,最后总是归向一个结论:阿少校他们的一切解释,连同今天给我拿出的洋酒和糖果,都是对我的哄骗,哄骗我老老实实由他们交给站台的那边。在十几米之外的那边,只能有血的报复和难忍的侮辱在等待着我。只要天一亮,这一切就都开始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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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8 天色终于按着钟点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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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0 ……阿少校把我领到另一节车厢里。一位身材高大穿中山装的人从座位上站起,迎面向我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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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2 “我奉周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回国。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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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4 祖国的字眼又一次跳进耳朵里,我的眼睛却在搜寻脚镣手铐。但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拿出这类东西,而且脸色平和,毫无怒容厉色。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好像军官模样的人,穿了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布制的黄绿色军装,胸前符号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也是一副和蔼文明的态度。我顿时想起阿少校他们的话,觉得不像是哄骗我。我放了一点儿心,同时又觉得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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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6 和中国政府接收人员见了面之后,阿少校和翻译领我下车,通过了两旁有中苏军队分列的站台,把我送进了中国列车。伪满的那一伙人都已经坐好了。我被领到一个座位上坐下(那只黑色大皮箱也被放在行李架上),这时,我看见车厢两头都站着手持冲锋枪的中国兵士,又看见了糊上报纸的车窗,我的心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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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8 正在疑惧之间,一个工作人员走到车厢中心讲话了:“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作好安排,大家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生病的就来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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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0 又是“祖国”,又是和颜悦色,又是给治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给自己解释道:这都是为了稳定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坐车,让火车装到不可知的刑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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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2 列车开动了不久,几个工作人员拿来饭碗和筷子,每人发给一副,发完了碗筷,有个工作人员嘱咐道:“小心不要把碗打了,在旅途中可不容易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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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4 我认为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暗示:这段旅程还不太短,不然为什么叫小心保存吃饭的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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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6 车上的公安人员抬过来一大桶大米稀饭,还有酱菜、咸鸭蛋等等,作为早点。对于这久别的家乡风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饭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员把他们吃的一桶也让给了我们。这顿早餐加上政府人员的态度,使我略略感到了祖国这个字眼的亲切,但是随着这顿早餐的结束,这种感觉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个压在心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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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8 “下顿饭在哪儿吃?我还能吃上几次?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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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0 在苏联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苏联军官和我谈天,他问我:“你知道社会主义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一些三民主义吗?”“不知道。”“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事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摇着脑袋笑起来,“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可是关于中国你知道些什么呢?”老实说,关于旧中国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对新中国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中国之“新”,对我说来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对于上代君主都是厄运。辛亥那年我没死在汉人手里,这次就再也逃不脱了。我这时把自己完全设想为一个掉进水里的人,火车到达终点,就是我沉底的时候。我不知道火车向哪里开,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远,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这时也就真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一样,举目四望,看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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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2 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员谈一谈,以便向他表白,让他相信我是不应该死的。我观察靠近的工作人员们(我坐在工作人员们坐的这一头),无论从服装上,从他们互相谈话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弄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最后只有把最靠近的一个年轻的兵士选做谈话对象。话是从他胸章上七个字说起的。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类,还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命,连臭虫也没掐死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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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4 我一面叨叨着,一面用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年轻的脸上浮着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我哪里知道,这个年轻战士对我感到的迷惑不解,正不亚于我对他的迷惑不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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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6 我终于沉默下来,而心弦是绷得更紧了。车轮轧在轨道上发出的不停的闹声,突然汽笛的一声长啸,都似乎暗示着我和坟墓的距离是越走越近。我在座位上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我东张西望、竖起耳朵探听四周,寻找能带我浮出深渊的物件。这时,从身后我的侄子那边传来似乎关于什么“君主和民主”问题的议论。真像看见一根稻草那样,我猛然站了起来,嚷道:“谁还在讲什么君主呵?我……我要和他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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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8 人们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英勇姿态”给弄呆了。我歇斯底里地又说下去:“你们也不用害怕……该枪毙的不过是我溥仪,你们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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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50 我不记得又说了什么语无伦次的话,后来还是政府工作人员把我扶到座位上,安慰我说:“你太疲倦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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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52 我安静了一会儿,到底憋不住,又低声和那个年轻的公安人员说:“我知道,那个反对民主的是我的侄子秀山,这人思想很坏,还有那个赵××,你们更要注意这个人,在苏联的时候,他常常表示赞成蒋介石,对解放军说了不少坏话,他很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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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54 我还说了几个别的名字,还有诸如此类的告密材料,我这时的卑鄙心理是巴不得能有点什么更有价值的告密材料,作为拯救自己的垫脚石才好。年轻的战士还是满脸迷惑的笑容,连声说:“你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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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56 我在座位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列车慢下来,终于停了。不知哪个犯人低低说了一声“长春!”我又像弹簧似的一下跳起来。我相信这就是旅途终点了。车窗糊着报纸,外面景物看不见,只听见外面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唱歌。我在苏联时,看过中文报纸上的关于斗争恶霸的群众大会的描写,我现在认为窗外的歌声就是从群众公审大会上来的,地点一定就在车站不远的地方。群众正在那里等着对我举行公审……这天夜里,我发现那个年轻战士和持枪守着车门的战士,都是东北人,我认为他们会半夜私自把我拖下火车,发泄他们受了伪满十四年罪的仇恨。我就这样一夕数惊地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睁开了眼睛,我诧异何以逃过了昨夜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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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58 火车上最后一幕怪剧,也是失常状态的高峰,是在到达沈阳前不久发生的。这时我觉出了火车是向南开行,我认为沈阳必是我的生命终点,神经又一刻比一刻紧张起来了。我又不停地在走道上踱来踱去。踱了一阵一眼看见我昨天检举的赵××坐在那里,呆呆地瞅着自己的手背出神。我忽然想到,他一定是知道了由于我的告密,不久要被处死,因此现在正怜惜自己哩。这时,十八层地狱的迷信传说强烈地攫住了我,我认为这个人死后变鬼必不饶我。为了禳解这个灾难,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跟前,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请你饶了我吧!”说罢,给他叩了一个头,然后又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继续踱来踱去。据别的犯人事后和我说,本来人人都对未来吉凶惴惴不安,心情十分恶劣,这时又叫我闹得个个哭笑不得,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我弟弟溥杰说,我在火车上总是来回走个不停,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两眼发痴,吓得他不敢看我。和我在苏联同住过的伪满文教部大臣老振对我说:“从那以后,我算看透你这皇帝,是什么馅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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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60 列车到沈阳站停下了,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宣布说,因为天热,年岁大的人可随他去休息一下。他按名单把张景惠、熙洽、我,还有几个伪大臣都叫出来,让我们坐进一辆大汽车。我一看车旁腰插盒子枪的四个兵士,认为这可真完了。在汽车里,尽管随车的工作人员向我们解释,叫我们不用怕,可是我还是绝望地对我的侄子秀山叨叨着:“你算什么?你是白饶上的……我现在带你一块儿见祖宗去吧……”别的犯人都沉默不语,秀山瞪着眼,一声不响而脸色煞白地听我叨叨。他后来说,那天他叫我吓得两条腿都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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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62 汽车停在东北公安部门口,随行的政府工作人员,拿出名单点名,头一名就是我。我已经豁出去了,应了一声,把外衣脱下来一团,掖在肋下,跟着就向大门里走。进门上楼,我一步两蹬地飞快地跑上楼梯。带路的人对我不胜惊愕,连忙赶到我的前面,把我领进一间大屋子。这屋子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台子,摆满了各种点心、水果和纸烟。我想起了从前太监们讲故事说的,死刑犯人吃的什么催命酒。好吧,反正是全完了!我把团起来的衣服扔在台子上,还未落座,也不等后面的人到齐,就哆哆嗦嗦地抓起一个苹果,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已经弄不清别人怎么进来的,怎么坐下的,政府的首长们又是什么时候到的。站在桌子尽头,有位首长,他在说什么话,我也听不见。我只是不知其味地咬嚼着嘴里的东西,费力气地咽着,等待五花大绑。看那位首长说个没完,我着急了,站起来嚷道:“不用再说了,赶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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