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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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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曾经多次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所以当时的许多贤才豪杰都出自其门下。曾公的弟子中,有的以功勋著称,有的以著述闻名。前一类的代表人物非李鸿章莫属,后一类弟子则首推俞樾。俞氏在《春在堂随笔》一中写道:“湘乡公喜谐谑,因余锐意著述,戏之曰:‘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吾皆不为也。’”即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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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对曾公亦有评价,如:“湘乡出入将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春在堂随笔》一)另外,其在所作的《曾惠敏公墓志铭》中写道:“昔在咸丰、同治年间,盗贼盘牙;有震且业。天乃笃生惇庞耆艾、表里文武之臣,以刬祓荒荼,经纬区宇。而吾师曾文正公实为中兴元功冠。”(《春在堂杂文》五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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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对曾公的德行修养与事业成就极为赞扬,认为曾公有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的优点,而无此四人的缺点。比如其在《曾涤生相侯六十寿序》中写道:“樾尝从公游,与闻绪论,以为三代以下,魁士名人,指不胜屈,然以德行而兼政事,可以副古大臣之称者,四人而已:曰诸葛孔明,曰陆敬舆,曰范希文,曰司马君实。之四贤者,公平日所向往者也。窃以四贤之行事而考之,今公殆兼其长而去其短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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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孔明治国之才,管仲、子产之流亚,乃得荆州形胜之地而不能用,终为吴有,徘徊散关、斜谷之间,为司马宣王所拒,逡循而坐困。岂天之弃汉乎,抑将略果非所长乎?公当咸丰初,以侍郎家居。时粤贼为封狐雄虺,荐食东南,爰奋于墨绖之中,躬秉铁钺,棱威首途,楼船万艘,千里相望。既克武、汉,顺流而东,隆冲以攻,渠幨以守,批亢捣虚,多垒云彻。曾不数年间,向之飑飑纷纷、争为雄长者,咸禽僵而兽毙。金陵为贼增巢蹙穴之所,一举而空之,若倾沧海而沃漂炭,常阳之维,因以耆定。是公之英武过于武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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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宣公仕德宗朝,多所匡赞,读其奏议,曲而中,微而达,所论边事,动合机宜。然德宗不能尽用,故托之空言而已。公则不然。文庙之始御极也,锐意求治,公已由翰林臻卿贰,屡奏封事,言朝政得失,天下传诵有宣公之风,文庙皆虚己听之。及至躬履行间,英风外发,景思内昭,千绪万端,罔有遗漏。自中兴以来,言节制之师,首推楚军。寸符尺籍,皆公手定,萧规曹随,至今遵守。若汉人用马将军故事,唐人用吴公法也。宣公坐论于庙堂,而公折冲于疆场,是公之谋略过于宣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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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希文、司马君实,皆宋贤相,然有宋一代士大夫好以议论相高,故希文任西事与韩魏公龃龉,而司马公论役法亦与诸贤不合,卒为小人所乘。公豁达大度,含囊万物,天下之士有一艺者,云集而景附。公量能而使之,取节而用之,履屐之间,多得其任。故能动如雷电,发如风雨,桑荫不徙而大功立,廓清江左,爰至于河朔。朝廷倚公重,凡有大议,辄就幕府取决焉。赞云雷之业,佐密勿之谋,异日处中当轴,秉国之钧,旋乾转坤,光融天下,珍祎懿铄,与闳夭、散宜生比烈矣。是公之相业过于范文正、司马文正也。”(《春在堂杂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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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评论虽然近似于歌功颂德之辞,但与薛福成对曾公的评论有相同之处,不能认为是俞氏的个人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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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又曾将曾公与欧阳修作比较,认为后者亦不及曾公。具体内容见俞氏致世袭一等侯曾纪泽的信函中:“东坡之哭欧阳文忠也,曰:‘上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吾师丰功伟烈,旋乾转坤,岂仅六一先生之比?而樾之不肖,辱吾师知遇之厚,视苏之与欧,其感激更当何如?木坏山颓,吾将安仰?龙门在望,悲不自胜!”(《春在堂尺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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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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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俞樾对曾公极力推崇,但其弟子章炳麟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曾公展开猛烈的攻击。章氏曰:“曾国藩者,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要其天资,亟功名善变人也。始在翰林,艳举声律书法以歆诸弟。(明张居正尝以子不中试,与书深谴,此自亟功名者之常态。而国藩又有托儒行,则色取行远矣。)稍游诸公名卿间,而慕声誉,沾沾以文辞蔽道真。金陵之举,功成于历试,亦有群率张其羽翮;非深根宁极,举而措之为事业也。所志不过封彻侯,图紫光。既振旅,始为王而农行遗书,可谓知悔过矣。其功实方诸唐世、王铎、郑畋之伦。世传曾国藩生时,其大父梦蛟龙绕柱,故终身癣疥,如蛇附,其征也。凡有成勋长誉者,流俗必传之神怪。唐人谓郑畋之生,妊于死母(见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其夸诬盖相似。死三十年,其家人犹曰:‘吾祖民贼。’悲夫!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检论》卷八——《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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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不仅对曾公的志向与学识深表不满,而且对其德行与功绩亦痛加斥责。作为排斥清政府的民族斗士,更作为不尚声律文采的朴学大师,发出此种言论,实属正常。但平心而论,曾公的学识、德行、志向、事业等,均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密切的关系。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其家庭环境,曾公的为人,其实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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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虽然对曾公表示不满,但亦曾以“英雄”二字称赞曾公。具体情形可见章氏与宋教仁的如下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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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在日本,与章炳麟计光复事。主者不深信教仁,教仁尝叹曰:‘今世固无英雄,其人材之匮绝?将犹有蛰隐未襮者邪?’章炳麟曰:‘夫英雄者,内有识度,亦其所据时地就之。阻奥之壤,尊信之民,下不无文学,而上不能郁然,有智略者御之,则群奉以为工宰。其将不在大江之岸也。大江之岸,文学已盛,人人各自以为高贤。从,其以执羁靮;逖,则有后言矣;执去则遂崩。虽有文武季叔生处其地,不能人人奉戴之也。诚有英雄,意者将在领脊之南,牂牁之上游邪?必非大江矣。昔德意志人尼采有言曰:“北欧叱咤而变新教,举国同然。是时南欧岂无不逞于旧教者邪?文化深渍,虽有变故之材,不能人人奉以为大宗,故其执屈而不伸。北欧之人人奉为宗主者,尊信变教之人多也。尊信多者,其文化浅也。”以是比度,则可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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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曰:‘其然。吾则沅湘间产也,地迫江浦,犹念曾国藩、左宗棠者,起自布衣书生,而能摧陷大敌,人奉为宗。其是非亡足论,观其识度,无忝于英雄;其民又乐为之致死。岂其风烈遂粲于今?抑人材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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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曰:‘曾、左之伦,起儒衣韦带间,驱乡里服耒之民,以破强敌。宗棠又能将率南旅,西封天山。置其叛迹,则上度皇甫规、嵩,下不失为王铎、郑畋。命以“英雄”,诚不虚。夫风教有变移,而古今无常序。当曾、左时,文化盛在中江以下。湖南处执稍僻左,学艺未兴。魏源、汤鹏、邹汉勋者,视而一睹,其学术终未就成也。曾国藩虽多识,其部属良将罗泽南辈,财窥朱元晦之小学耳;又直仕宦未盛,士不滔淫,虽商贾犹鲜习也;而其闾阎细民,又能略识文契,微解《论语》《孝经》诸书,不与直北绝无文化者同,如是,故其性木毅,有所约束,虽败不为势利转移。是以曾、左用之为能有功。今湖南文学日盛,乃与江左代兴矣。其自将相主帅以下,先后常有数百千人;相随为吏与糊寄其帷帘者,又不可胜数也。船潢大通,商贾之所,怀挟婴攘,日以观示。曩者士人或不能使罗纨,而今缋罽被于几榻。故力作不如宦游,而从军不如走执,子所知也。夫文学盛则人自以为高材,莫可率照;仕官达则夸奢中其心,而执利移其志。假令曾、左生于今日,成功大名,终不可就。非其材之绌也,时地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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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怃然曰:‘诚如是者,必生不毛之地、伧荒之间,若朱全忠、李自成者,昉可以为英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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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曰:‘非然也。吾固曰下不无文学,而上不能郁然。郁然而盛者,莫肯为佗人下。无文学者,其识不能窥远,独随暂;势力转移,复有强者,则判而从之。是故朱全忠、李自成躬无识度,与其徒麇聚鸟集,挢虔据势;隆于一时,而其道不可长久;直朱邪建州,盛于朱、李,其众又詟栗失气,騞然他就也。夫乌得为英雄矣?’教仁抵掌,甚服其言。(《检论》卷八——《对二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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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话中,章、宋二人除赞扬曾公的远见卓识外,对曾公生活的时代环境亦有所讨论,基本上是在阐明英雄与时势的关系。其中,章氏所谓“英雄者,内有识度,亦其所据时地就之”的观点,相当正确。曾公之所以能够领导大众、成就伟业,不仅是由于其过人的器识,亦是缘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此乃不可否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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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章氏认为:曾、左兴兵打仗的初衷,其实是为保卫家乡、扶持传统礼教,而非为清政府效力;曾、左二人,除没有革命的能力外,其他方面皆相当优秀。可谓公平客观的评价。章氏云:“湘军之夷洪氏,名言非正也。洪氏以夏人挞建夷,不修德政,而暴戮是闻;又横张神教以轶干之。曾国藩、左宗棠之起,其始不过卫保乡邑,非敢赞清也。当是时,骆秉章、向荣独知名义。秉章与洪王同县,与有私约。洪王亦旋弃湖南不攻。向荣自上游追蹑,屯营辄相距八九十里。仍破三都,相随以逮孝陵。交合而舍,相持数年,未尝苦。荣与洪王时时以鞍几对坐,握手道平生事状,则羊祜、陆抗不过也。湘人虽蔑易秉章,又甚恶向荣为人,卒不能干正义。故其檄书不称讨叛,独以异教愆礼数之。洪氏已弊,不乘方伯四岳之威,以除孱虏而流大汉之岂弟,是以没世不免恶名。然其行事犹足以惬人心者,盖亦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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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以枉挠吏失民,洪氏申讨,而西邻致谪。江南既定,邻之责言未平也。曾、左知失民不可与共危难,又自以拔起田舍,始出治戎,即数为长吏牵掣,是以所至延进耆秀,与共地治,而杀官司之威。民之得伸,自曾、左始也。平生陕迫,喜修小怨;既得志,始慕修名,渐忍性为大度。赏劳举功,未尝先姻私。位至将相,功名已盛,而国藩家人络纬堂居,不改先时题署(国藩本老农,家有黄金堂、白玉堂,皆其先人名之,语至鄙拙,而国藩不改),宗棠身死无羡财。终身衣不过大袖,食不过一肉,时时与人围棋宴游,或具酒肴,杂以茶荈,言谈时及载籍,文辞恢啁间之,其山泽之仪不替也。故其下吏化之,不至于奸,初政十年,吏道为清矣。且夫洪、杨之起,延遍卅国,十五年而后殪之,其徒众殆满天下也。游侠刺客,欲为故主复仇者,犹散处于江表。而国藩终不畏怖,出入诸陆,驺卒未尝填咽,亦不为廉呵呵察事也。张文祥既杀马新贻,百吏佁儗,往往疑为洪氏义故,欲因辞伏而钩致之。国藩独愔愔若无事者,鞫不威刑,辞不旁牵,民卒以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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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初举浙江,数厌卫从,时独行诣书肆间,问其名籍。主人或以一饭延,饱而舒纸,为作榜题,书成以逖,主人始知其姓名。讫拔新疆,归京邑,举止无衰。晚岁惛耄,喜举平生战事以耀属吏。自以功高,不亲庶务。其子性或为人求官,此乃楚狂所谓凤德之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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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及郭嵩焘、杨昌浚之徒,咸能领录大体,不肃而治。昌浚尝核阅戎士,士或举铳对击其面,不中,诃以狂易,行杖遣之。而彭玉麟尤骨鲠,治军至严。数从民间问官长淑匿,人民疾苦。簦笠不借,出入巷陌,未尝儆戒也。频江至今传其德声。夫此诸将帅者,倨让不同,宽猛亦从其性也;而皆体任自然,不好苛礼,不扰四民,不徇污吏,不畏强死。群校所推,以曾、左为其主。虽上未齿王导、谢安之流,诚令监视一国,辅以知远,而轨以法程,亦可以垂统矣。”(《检论》卷九——《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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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左之后,支撑清政府残局的人,除李鸿章之外,还有刘坤一与张之洞。章氏认为,刘、张二人虽然威望远不及曾、左,但亦有值得赞赏的地方。章氏云:“清之末世,诸宿将重臣,皆已物故,朝政日纷,刘坤一以湘军余子镇两江,而张之洞以文儒历两广、江、湖间,皆十余岁。此二子者,望实已不逮曾、左甚远,散芥蒂之嫌,杜馋间之口,诚未能也。然亦不肯偏为局迫。坤一性木强,晚岁多姬御嗜好,吏治渐污,犹有节制,不蔇于昌披。以能持重,无赫赫名。国有大事,常倚坤一为藩援。之洞有清节,而性好兴作。其下亦莫敢因事以致大羡。初通京汉,乃治陆军、遣游学,皆自之洞发之。微以听采白望,用财不节为过。当是时,外患不戢,朝野日讧,钩党之令岁下,皆虚与酬醋,而不大声谁何。江湖之间,亦卒无以匕首拟张、刘者。方其在位,世人恒视以为不足称述。比坤一死,后之镇两江者,皆骞下坤一数等。之洞死二年,武昌兵起,诸吏寺解舍多被焚,独奉之洞画象者置之,然后知其遗泽深也。(武昌兵起时,不尽学生军官,其乡里豪杰皆在焉。此本与之洞无私恩者也。)昏乱之世,终不可得曾、左,有如张、刘者间之,不犹可以为小愒邪?”(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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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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