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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6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傅增湘藏南宋刻本《南齐书·东昏侯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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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道不常夷,时无永化,险泰相沿,晦明非一,皆屯困而后亨,资多难以启圣。故昌邑悖德,孝宣聿兴;海西乱政,简文升历,并拓绪开基,绍隆宝命。理验前经,事昭往策。[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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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海西”,是指东晋废帝司马奕,被权臣桓温逼迫退位,一应待遇,“皆如汉昌邑故事”,最终被降封“海西县公”,桓温随之确立会稽王司马昱(案司马昱实已改封为琅邪王,然仍“不去会稽之号”)为帝,即所谓简文帝[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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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引述昌邑王刘贺和海西公司马奕这两个人来做例证,只是想为他作为南齐臣子而举兵反叛并试图废黜萧宝卷帝位这样的举动来找寻历史的依据,而且这已经很勉强了。汉宣帝承刘贺之废而得以登上大位,尽管也是出自权臣霍光的操纵,但刘贺做事确实不大着调,总算大致说得过去,可司马奕被废,完全是受桓温的无端逼迫,尽管桓温重立司马昱为帝,但本来打的是让他来配合一道出演禅让戏的主意[62]。这本来是魏晋以来接二连三不停重演的剧目,台前幕后,人们久已习以为常。故唐修《晋书》在《海西公纪》篇末的赞语里评议说:“彼(案指桓温)异阿衡,我(案指司马奕)非昌邑。”[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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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此,愈加可知,萧衍引述海昏侯刘贺的史事,最关键的因素是想要彰显以臣废帝自有成例可循,而不是萧宝卷与刘贺两人的相似性,更在哪一处述及西汉“海昏侯”的地方,都没有直接拿这个名号本身来同“东昏侯”一名作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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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王子今援引“东昏侯”一名来与“海昏侯”类比,以为二者都与地名无关,都是专门给受封者设定的称谓,但南朝萧齐时期的“东昏侯”一称,本来就更有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这样一来,“海昏侯”的“海昏”二字,同样也更有可能是本自一个固有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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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萧子显在《南齐书·海昏侯纪》篇末以“史臣曰”形式发表的这一段论述,到底讲的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与王氏也有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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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显《南齐书》,在撰著形式上有一项重要特色,这就是史论较多,且篇幅也往往较长,甚至还常常在卷中纪事间随时加入“史臣曰”云云评议,尤可见萧氏颇以驰骋论说自嬉。对我们今天研治萧齐史事来说,所可贵者,乃萧氏由齐入梁,故书中各项议论,自具当时的色彩,这正是后人作史,难以一一再现的宝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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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而言,这篇《海昏侯纪》的史论,充分体现出萧子显自身和那个时代的两项特征:一是身为梁臣,极力阐释萧衍以梁代齐系出自天命天意;二是受时代风尚影响,大力宣扬象征萧衍兴梁灭齐的图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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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显之书,修撰于梁武帝之世。萧子显其人,身受梁武帝“雅爱”,而他对萧衍亦甚尊崇,史载其“领国子博士,高祖所制经义,未列学官,子显在职,表置助教一人,生十人。又启撰高祖集,并《普通北伐记》。其年迁国子祭酒,又加侍中,于学递述高祖《五经义》”[64]。因而撰著《南齐书》时,对梁武帝萧衍不能不备加推扬。对此,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即曾举例做过论述说:“子显修书在梁武时,其叙郁林失德之处不过六七百字,叙东昏无道之处则二千余字,甚东昏之恶,正以见梁武之兵以义举,此又作史之微意也。”[65]明此可知,他对《东昏侯纪》的史论,更不能不从“梁武之兵以义举”这一根本宗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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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在研究北齐乐陵王暨王妃斛律氏墓志时曾经谈到,在隋炀帝焚弃禁毁之前的南北朝时期,各种纬候图谶,极为兴盛[66]。萧子显身处斯世,自不能免俗,故《南齐书》特列有《祥瑞志》一卷,实乃“多载图谶”,其《天文志》中也“但纪灾祥”,性质颇与图谶相近[67],而《五行志》亦载有性质类似的内容,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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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背景,再来仔细审视《南齐书·东昏侯纪》篇末的史论。其“汉宣帝时,南郡获白虎,获之者张武。言武张而猛服也”,其相关史事,见《文选》载录的汉宣帝时人王褒撰《四子讲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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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南郡获白虎,亦偃武兴文之应也。获之者张武,武张而猛服也。是以北狄宾洽,边不恤寇,甲士寝而旌旗仆也。[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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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讲的,犹如图谶,亦即以南郡张武之捕获猛虎,昭示汉朝于边疆得以降伏北狄,偃武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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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萧子显在《南齐书·东昏侯纪》篇末讲这段话,其关键点是“武张而猛服”。盖梁武帝萧衍,其人“生而有奇异,两骻骈骨,顶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69],故萧子显引述汉宣帝时张武获虎之事,以“武张猛服”,喻萧衍身带“武”字符瑞,实属威服萧宝卷的征兆,而“东昏侯亡德横流,道归拯乱,躬当剪戮,实启太平”,即实写所谓“武张猛服”的具体对象,并以此偃武兴文,开启新的太平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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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阉竖之名字,亦天意也”这句话,王子今谓指“阉人禁防黄泰平”,并且阐释说这可以“与‘实启太平’政治前景”相“暗合”。对此,我也有不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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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阉人禁防黄泰平”,是移用《南齐书·东昏侯纪》的原文,其相关纪事,乃是萧衍即将兵入建康城之际,新除雍州刺史王珍国等率兵入殿,萧宝卷“欲还后宫,清曜 已闭,阉人禁防黄泰平以刀伤其膝,仆地。顾曰:‘奴反邪?’直后张齐斩首送梁王”[70]。把这位宦官“黄泰平”同“实启太平”的论述联系起来,虽然也不无道理,但总感觉与前文所述“武张猛服”缺乏内在的联系。若是覆案王褒《四子讲德论》原文,我更倾向认为,萧子显“道归拯乱,躬当剪戮,实启太平”数语,对应的是王氏所说“今南郡获白虎,亦偃武兴文之应也”。盖“偃武兴文”,自是太平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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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宝卷时期,主暗时昏,阉党成群,南齐最有名的宦官,名为王宝孙,史载“奄人王宝孙,年十三四,号为‘伥子’,最有宠,参预朝政,虽王咺之、(梅)虫儿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敕诏,乃至骑马入殿,诋诃天子。公卿见之,莫不慑息”[71]。王宝孙既为萧宝卷身边最受宠幸的阉人,而黄泰平在宦竖者中却籍籍无名,萧子显似乎更应举述前者或是地位与之相近的人物作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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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伥子”或亦书作“长子”[72],应属讹误[73]。昔元人胡三省释此“伥”字云:“狂也。”[74]所说未必准确。此“伥子”一称,清人赵翼视之为“混号”[75],所说当是。王宝孙“伥子”之号,当即得自“为虎作伥”之“伥”,系为虎引路呵道之鬼。当萧衍军迫近建康城时,萧宝卷令“阉人王伥子持白虎幡督率诸军”[76],似亦显示出“伥子”这一名称与猛兽老虎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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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戴孚撰志怪小说《广异记》,尝叙述虎、伥关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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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7 湖南安化出土商代虎食人卣[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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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末,宣州有小儿,其居近山。每至夜,恒见一鬼引虎逐己,如是已十数度。小儿谓父母云:“鬼引虎来,则必死。世人云‘为虎所食,其鬼为伥’。我死,为伥必矣。若虎使我,则引来村中,村中宜设穽于要路以待,虎可得也。”后数日,果死于虎。久之,见梦于父云:“身已为伥,明日引虎来,宜于西偏速修一穽。”父乃与村人作穽,穽成之日,果得虎。[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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