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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樑是耐得住孤独的,他绘画纯粹出自喜欢。他对油画的坚定和痴迷,胜似一个虔诚的教徒,一天不画会坐立不安,从无摇摆。这给了陈钧德启发和力量,自己也应该像老师那样,以思想信仰对待绘画,别无二心。他跟颜文樑讲起过,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抱在怀里,盯着看外祖父一锤一锤雕刻石头的感受。颜文樑感同身受,赞同地说:“艺术劳动就是这样的,勿必将它想得非常玄乎,对待绘画要有一颗平常心,一颗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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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樑一直有毅力有恒心,也是个认真得出奇的人。他画一幅风景,对每个对象的细部都想了解得非常精细,譬如画一辆自行车,陈钧德真切地记得,颜文樑会蹲在自行车面前,将轮子上的钢丝数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数清楚后,才放心地回到画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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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创作技法,陈钧德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也是坚决不苟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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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非常尊重自己的老师,但这个“独头”从来不是盲目的尊重,而是表现出一种机灵。譬如,他从西方巨匠那里渐渐悟出,绘画语言不必拘泥于对象,真正的高手要善于概括性表达,要捕捉和把握整体“感觉”。为此,在暗地里,他长时间地苦苦尝试表现派的主观和野兽派的癫狂,有时直率地与老先生讨论,甚至故意用极端的情绪表达刺激刺激他。但颜文樑实在是“天下第一好脾气”,慢笃笃、慢笃笃,给陈钧德讲述他的绘画精神——真善美,还讲述他的绘画是如何注重光影变化,不能过分看重物象表面的形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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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颜老师讲得对啊,但老师本质上属于写实主义的信徒,特别注重描摹自然,而陈钧德觉得,那种画法对自己“一点也不过瘾头”。他有自己的偶像:毕沙罗、塞尚,彼时他对马蒂斯尤感“服帖”,所以他大胆地、直截了当地对颜文樑说:我觉得绘画最重要的还不是捕捉光影,而是画出自己的感觉,这样更能表现画家的个性和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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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陈钧德如何“放肆”和“冒犯”,颜文樑永远“呵呵”一笑。从来不会对人抡起大棒,哪怕不赞成,他也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利。多么民主啊,所以颜老越发得到陈钧德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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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感觉,是奇妙而飘逸的东西。针对同一个绘画对象,每个画家的感觉不同,所画出来的作品之间差异很大。陈钧德与颜文樑多次相约外出写生,还是“小年轻”的他,敏锐地发现了自己与老先生的微妙差异,但他不迷信权威,牢牢守卫属于自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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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陈钧德与颜文樑相约去市中心人民广场附近写生,其间,颜文樑活泼得比陈钧德还年轻,像孩子般高兴,写生所画的烟雾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黄色,看起来极其舒服,但那是颜文樑个人的光影感觉。陈钧德呢,画面上呈现的风景,更大胆,更主观,画出的是自己内心感受到的风景。陈钧德日后的绘画语言与颜文樑的风格截然不同,那时已露端倪,但师生间的友谊非常纯真,在他最孤独无助的岁月里,颜文樑是他的精神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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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闵希文依旧处于丧魂落魄中。一个右派分子走在校园里、里弄里,多数人习惯无条件地信任上级组织,对他流露出轻蔑甚至憎恨的神色。一点不奇怪,人妖颠倒的年代,一些孩子像打量动物园猩猩般跟随右派身后,幼稚而粗鲁地喊叫右派名字,以此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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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闵希文消沉吗?没有。怨恨吗?也没有。他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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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陈钧德从闵希文身上看出来了,也从其他右派教授身上看出来了。他在日常交往中结识了一些右派,他发觉,右派们的言行举止,暗地里显示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铮铮硬骨。他们明明头上已经多了一顶沉重的“右派”帽子,实际上,面对风云突变的时代,他们选择了噤声,却反而少了同时代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盲目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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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西方现代派艺术,闵希文就有一股坚硬的骨气和胆气,别人都不敢碰了,不敢说了,闵希文仍旧在家里继续画他的表现派探索,继续跟绘画同道分子低声而顽强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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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右派闵希文,每次都汲取了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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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陈钧德最为钦佩的是,恰恰是身为“右派”“人民敌人”的闵希文,在自己最为迷茫落魄的时候,如此谆谆教导学生陈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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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不止我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哪一个不是经受了难以想象的大苦大难,最后做出成就的?只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轻易不要说放弃,终有一天,你会得到命运的垂青,会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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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希文从来未对陈钧德说过一句垂头丧气的话,多么伟大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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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仔细地翻阅陈钧德的作品,提醒陈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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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去找找刘海粟、林风眠。他们旅欧时间长,底子厚,创作和教学上有丰富的实践,也有独特的主张,一定会给你许多启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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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希文告诉苦闷中的陈钧德,1949年以后,苏俄写实主义的重镇出现在北京,而上海呢,始终是西方现代派艺术的前沿阵地,全国无可匹敌。目前时局之下,苏俄写实主义风光无限,一统天下,以后社会如何发展,就不好说了。世界不会一直不变的,你趁这个时候找刘海粟、林风眠,或许他们会接受你,对你进行私下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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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犹如雷电一闪,瞬间让陈钧德看清了黑暗摸索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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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林风眠!找刘海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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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样的目标,陈钧德的绘画生活陡然变得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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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刘海粟,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两颗璀璨的巨星,都是早年游学法国的中国“第一代”油画家。林风眠1928年学成归国时,年仅二十八岁,就被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力邀,担任杭州国立艺术学院首任院长,艺术成就斐然,名闻遐迩。而刘海粟,更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不到弱冠之年就创办了中国现代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美术专科学校,还发表了办学宣言。若自己能拜教于他俩的门下,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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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哪儿找到他俩呢?他俩会接受自己吗?陈钧德有点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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