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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35 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险恶的征候都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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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37 这种压抑的痛苦和宣泄的快意,都不是别人可以领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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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39 鲁迅说:“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他永不相信权力者能变得洁净起来;而当有人,不是用血而是用墨为权力者进行洗刷,他的憎恶就会远在权力者之上。他这样对人说过:“国民党,帝国主义都不可怕,最可憎恶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使他不得不格外费力地横站着作战,就因为这批“蛀虫”的存在。他不能放过他们,因为他不能放过为他们所放过的双手沾满血迹的权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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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41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以最为强烈的欲望,表达着在所有作家中几乎惟他所独有的饱浸了个人情绪的一个主题: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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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43 最突出的例子是《女吊》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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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45 《女吊》写的是他故乡社戏中的一个角色:女性的吊死鬼。因为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然而,女吊不肯如此作罢,都准备作厉鬼以复仇。鲁迅用了极其优美的文笔,描绘了乡间这个刚烈不屈的鬼魂。他称女吊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就因为她是带复仇性的。作为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的象征,女吊的确可以使上海的一群憎恶报复的“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在她的形象的光照之下变做呆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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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47 文章一开头便引了故乡先贤王思任的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鲁迅承认,自己是很喜欢引用这句话的。有黄萍荪者,在呈请通缉鲁迅的许绍棣和叶溯中二人的嗾使下,主办小报《越风》。他一面在报上诋毁鲁迅,一面又接连写信向鲁迅约稿。鲁迅统统不复,最后,才写了一封不足一百字的短信回答他。其中说:“仆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关系,由浙江党部率先呈请通缉之人,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肯在此辈治下,腾其口说哉。奉报先生殷殷之谊,当俟异日耳。”所谓“奉报”,就是“报仇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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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49 《女吊》的最后一段,也是以这样意思的话作结的,说: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死》当然可以看做是鲁迅写的遗嘱,因为里面的确有着这么几条: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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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51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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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53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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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55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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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57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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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59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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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61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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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63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但是,它又不太像遗嘱。五六月间,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确曾预感过死,但临到写作《死》时,体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觉得离死又有相当的距离了。所以,在文章中,他能够那么轻松地,甚至可以说是放肆地戏谑死亡。有日本朋友去探望他,问起他为什么要发表这样一篇“像遗嘱似的文章”,竟引得他哈哈大笑,以致感染所有在座的都愉快地笑了。当时,他给日本朋友的印象就是: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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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65 如果鲁迅仅仅懂得仇恨,懂得报复,他就会与那些嗜血的狂人无异。实际上,他并非如此而是充满着仁爱,充满着一种极其温柔细腻的感情。惟其有了这种人性的、人道主义的内容,他的报复性行动,才富于如此魅人的力量。在他那里,既有电闪、雷鸣,也有晴天朗月,有叆叇的云气。那是一个完美的人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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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67 爱,同时构成为他晚年创作的另一个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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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69 他是那般深爱着他的故乡。愈到了后来,愈是怀念那里的山水和人物。而这一切,他都只能以一种无望的温情去抚摩。有一次,徐诗荃在他面前夸说故乡湖南的山水之美,如潇湘八景之类,不意被他打断了:“唉!你莫说,到底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在他的诗中,出现“禹域”、“吴娃”、“越女”的字样,都寄托了一种浓郁的乡思。而几次写“菰蒲”,其实是“莼鲈”的变换了悲剧色调的说法。连老屋都已经卖掉的故乡是无法返回的。故乡,至今对他来说,只能成为对抗上流社会的精神力量,以及自己受伤时的洗涤剂。他写《女吊》,还有《我的第一个师父》也都一样,既闪烁着战斗的意志,又浸透了忆念的深情,后一篇的结尾,平易叙来,却有着一种拂拭不掉的淡淡的哀愁,永久的哀愁: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远在北平的母亲和兄弟,也无时不在他的记念之中的。对绝交的周作人,虽或有文章反对其观点的谬误,但在大关节上,却始终表示着兄长的关怀。他不赞成有些作者对周作人的过于苛刻的责难,以为这样,反而会使人陷于消极。对于周作人送李大钊之子李荣华赴日留学一事,他表示赞赏,对周建人说,在这个时候能做别人不肯做的事,可见是同情革命的。他还曾说过,周作人的某些意见要比俞平伯等高明,还引了周作人论文天祥的一段话,说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而有些人却一笔抹杀,是不应该的。后来,当文艺界的一个救国宣言公开发表时,他曾在那上面仔细寻找周作人的名字,心里十分焦虑。连钱玄同、顾颉刚一班人都具了名,怎么会没有周作人呢?他特地告诉周建人,遇到这等大题目,是不可过于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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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71 在《女吊》完成之后,他曾打算写两篇类似的文章,一篇关于“母爱”,一篇关于“穷”。计划中还想一直写下去,凑成一本像《朝花夕拾》一样的小书。“这以后我将写母爱了”,他对冯雪峰说道,“我以为母爱的伟大真可怕,差不多是盲目的……”在日常说话中,他便常常讲起母性和母爱,譬如在攻击摩登妇女有乳不给儿子吃的时候,在谈及珂勒惠支及其版画的时候,或是谈及纯厚的农妇的时候。关于“穷”,他也多次谈到过。他说,个人的富固然不好,但个人穷也没有什么好。归根结蒂,以社会为前提,社会就穷不得。又说,穷的共产主义,我们不要。珂勒惠支作品的两大主题,其一是母爱,其一是反抗。而穷,也正是社会群体反抗的原因之一。穷人的命运始终是他所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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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73 当他深情地眷恋往事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的老师,特别是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两位:藤野和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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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75 增田涉和佐藤春夫合作翻译《鲁迅选集》时,曾就选目征求过鲁迅的意见。他的回答是:“悉听尊便,只有《藤野先生》一篇,是我希望能够选入的。”他几次向日本朋友打听藤野的情况,一直没有结果,自然希望通过自己的文章寻得一点消息的。但无论寻到或寻不到,总不失为一份纪念吧,直到增田涉最后一次来看他,他在病床上仍然问起藤野,然后低低地叹息似的说:“先生还是没有消息,看来,他大概已经不在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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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77 10月份,他接连写了两篇关于章太炎的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和《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后一篇竟未定稿,他就在一种深深的缅想中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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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79 关于章太炎,许寿裳和周作人或褒或贬,都不是他所同意的。许寿裳认为,章太炎以“佛法救中国”的主张应当得到弘扬,显然肯定了其中的思想糟粕。而周作人等,又以章太炎一生中的错失而加以否定,甚而做出“谢本师”的决绝的表示。的确,章太炎由革命家退而为宁静的学者,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既离民众,渐入颓唐,是一生中的缺憾。但是,鲁迅认为,这也不过是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至于一些文侩作文大肆奚落以自鸣得意,他是不能压制内心的愤怒与轻蔑的,说:“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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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81 在文章中,他高度评价章太炎的革命意志和光辉业绩,誉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所以,章太炎手定《章氏丛书》,删除了先前战斗的文章,他以为是十分有害的“儒风”。死去所以值得纪念,是因为曾经战斗过。对此,他不由得感慨系之:“先生力排清虏,而服膺于几个清儒,殆将希踪古贤,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秽其著述——但由我看来,其实是吃亏,上当的,此种醇风,正使物能遁形,贻患千古。”在这里,他表示的仅有的一点不宽容,恰恰是章太炎的宽容。所谓“爱对头”,就是爱斗争。惟有斗争,才不至于掩护邪恶。斗争于他是爱的重要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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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6983 两年前写的《忆刘半农君》,也是这样一种表达。对于曾经一度作为《新青年》的战友之一刘半农,他称之为袭击敌人的“好伙伴”而表示亲近。他赞扬了刘半农的活泼、勇敢和在战斗中的创造。此外,还辩护了为人们所批评的“浅”。但是,他也毫不掩饰对“据了要津”之后的刘半农的疏远,以及内心的遗憾之情。文章的结尾写道: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为亡故的殷夫的诗集《孩儿塔》作序,他也是从革命的贡献这个方面给予热情的肯定的。序文说:“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他维护了亡友,也同时维护了一种文学精神,表现了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十分深邃的社会学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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