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26984e+09
1706026984
1706026985 “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这是他的话。
1706026986
1706026987 为了《海上述林》下卷的出版,使他陷于重病之中仍然念念不忘。他托冯雪峰催促排字局赶快排印,在信里还写过这类意思的话:“翻译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尔基也于最近去了世,编辑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虽然如此,但书却还没有校完。原来你们是在等候着读者的死亡的吗!”简直是质问,是带泪的嘶喊!
1706026988
1706026989 他一生都在嘶喊。然而,嘶喊为了谁呢?
1706026990
1706026991 当他病了,当他不得不暂离了他的壕堑——书桌,只要从酣睡中醒来,他就得沉重地抬起眼睛,穿过屋内的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凝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
1706026992
1706026993 他的爱太博大了!
1706026994
1706026995 病中,他以瘦骨嶙峋的双手反复抚弄过两部画册,编选并催成了它们的出版。其一是《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一是《苏联版画集》。后一部画册的序文,还是由他口授,许广平记录的。
1706026996
1706026997 他以画册,向中国读者直接呈示了珂勒惠支“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的“深广的慈母之爱”。他让人们明白,画集中有不同于希特勒的别一种人,他们并非“英雄”,却可以亲近,同情,美而有力,是和我们一类的朋友。这个一直被认为是“人性论”的反对者,还曾特意指出:“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他介绍苏联版画,一样意在增进中国读者对苏联的了解,是不但在艺术方面的。
1706026998
1706026999 在回答日本朋友关于中日关系的问话时,他说:“我认为,两国的‘亲善’,要在中国的军备到达日本的水准时才会成为可能。但是,谁也不能担保要经过多少年才行。譬如一个懦弱的孩子和一个强横的孩子在一起,一定会吵起来,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长大强壮起来,就会不但不吵闹,反而会很友好地玩了……”他是何等焦灼地期待着中国,以及所有弱小国家的壮大成长,何等焦灼地期待着被压迫民众的壮大成长!这种期待,简直焚毁了他的心!“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他在《我要骗人》中这样写道。“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这是他稍后在《呐喊》捷克译本序言中写下的话。然而,世界上又并不存在达此目的的便当的方法,只好一面走,一面寻求着光明。他为他看不到人们彼此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的到来,而深感悲哀。
1706027000
1706027001 每当内山完造讲到中国民族的富于悠久性,只要稍微讲到一点乐观的话,他就会马上说:“老板,我反对,我是非常悲观的。”他不是那样浅薄的历史进化论者,尤其对于中国的前途,他认为,循环和倒退是决不会没有可能的。他不只一次把将来的中国比做沙漠,自然,却也不只一次地表示他要为改造这沙漠而斗争。
1706027002
1706027003 无论是悲观,是激愤,是无情的战斗,都是爱的奔流。
1706027004
1706027005 他说过,创作总根于爱。其实他的一切行为都根于爱。他爱中国,爱人类;他由于这深沉的爱而成了伟大的解放和自由事业的忠实的服役者。
1706027006
1706027007 这时候,他一面跟病魔搏斗,一面跟世上的恶鬼搏斗。除了“赶快做”,跑步一般匆匆完成了摆在手头的那么多的工作以外,还计划着写作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完成一部中国文学史。这两项创作和学术计划,将更为直接地体现他对这个古老而多难的民族以及它的少数精英的热爱与期待。谁能彻底知道,他有着多少辉煌的梦想呵!然而,魔鬼们却过早地把他扼杀了!
1706027008
1706027009 一生中,他是那么顽强地一直向前开拓着,虽然也时时反顾,但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作历史性的总结,在他是没有过的。
1706027010
1706027011 现在,他要出《三十年集》了。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大计划呢?难道是出于对生命的不良的预感?作为一种纪念,他感到安慰,抑或怀着昔日为《坟》写作后记时的哀伤?
1706027012
1706027013 7月间,当他同许钦文最后一次晤谈时,很郑重地说:“从搜集印在《坟》里的稿子起,我已经写了三十年。翻译的不算,总有三百万字,出十大册,也已有点厚了吧。”当时,许钦文便暗自吃惊,以为这分明是关于后事的计划。
1706027014
1706027015 ——这才是真正的遗嘱。
1706027016
1706027017 内心的忧伤是无法压抑的。当他一旦把手头的纸笔放了下来,那潜伏着的阴郁的情绪,就会立即前来袭击他。但看这种时晴时晦的不稳定的心情,就足以说明,他的最后的挣扎有多么的艰难!
1706027018
1706027019 人间鲁迅 [:1706015430]
1706027020 122. 木刻展览会·谈孔子、鬼、自杀及其他·在壕堑中仆倒
1706027021
1706027022 衰老与死亡,都是鲁迅所极力回避的。对于将尽的生命,他的态度是既超越又痛苦的。他是那般的热爱生活,怎么可能做到庄子式的随随便便呢!
1706027023
1706027024 这是两年前的事。
1706027025
1706027026 徐诗荃来访,赠了一方名印,文曰“迅翁”。他在日记中记录此事时,写道:“不可用也。”他不喜欢“翁”字。翁字太尊,且含“老头子”之意。从高长虹到创造社到最近的小报,都拿年纪来“射”他,自然是他所不愿意使用的。但有一层很深潜的心理因素,就是经不起老与死的提示。
1706027027
1706027028 即便在他想到战斗的时候,也都会因为这种提示,而有于心不甘又无可如何的伤感。他写信给山本初枝,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紧接着,就是“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
1706027029
1706027030 这种憾恨,或隐或显地伴随他度过了最后的几年。直到6月大病期间,他的情绪,便临到了一生的最低点。
1706027031
1706027032 然而,病情一旦转好,他的情绪也就马上变得明朗起来。在一个晚上,他对冯雪峰说:“总不至于即刻‘翘辫子’了……我在1927年住景云里的时候,也生过一次像这次一样的大病,真的昏迷,几乎要‘翘辫子’,但一愈就是十年。我不大相信西洋医生的话。今年的病,也和那次差不多,那么大概总还有十年吧。”说罢,胜利者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1706027033
[ 上一页 ]  [ :1.70602698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