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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五宗世家》 以《汉书·诸侯王表》对读,《五宗世家》所叙,大抵以太初四年为限。只有长沙王鲋之立,《汉书》表在天汉元年(公元前一○○)。恐此文至迟在天汉元年作。又河间顷王授卒于天汉四年(公元前九七),而文中只叙其立,不及其卒,可见此文再迟不能超过天汉四年。那时司马迁年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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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万石张叔列传》 文中所叙最迟的事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依《汉书·外戚恩泽表》,石德之赎免在天汉元年。此文或亦此后不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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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十四篇,为一组。大抵到太初四年为止。《史记·自序》中一则说:“(司马谈)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下面即接叙和壶遂的问答,问答毕,“于是论次其文”。二则说:“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大概在太初以前,虽写有散篇,但到了太初元年,因为改历一事的大兴奋,遂鼓舞整理,到了太初四年,已经就绪。后来的,却只是修润或增补了。许多年表至太初四年而止,尤见其为一个明确的限界。至于《自序》中又有“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这一个“麟止”只是比喻的说法而已,只重在像孔子“吾道穷矣”之叹而已,只重在像孔子因见麟而作《春秋》而已,决非指距太初还有二十几年前的元狩获麟。班固等所谓“讫于天汉”(《汉书·司马迁列传》)之说,也是指最后的修改(虽然事实上未必止于此时)而言,并非指原定的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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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说到数量上最多的第五组文字了,大都以天汉二年(公元前九九)的李陵案为焦点。李陵以天汉二年降匈奴,司马迁为之辨,下狱;次年(公元前九八)误传李陵为匈奴练兵,族其全家。司马迁亦因而受腐刑。这是司马迁在三十七岁与三十八岁时的事。这次的创痛太深,所以流露于各篇中者亦最多;凡是感慨于资财的缺乏(他自己受刑后,是“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的),伤心于世态炎凉(李陵未败时,那些公卿王侯都是称贺的,后来就“媒孽其短”了),痛恨于狱吏的惨酷,鉴于一人受毁之易,荐士之难,以及友道的苦味,宦者之可耻,受了灾祸而隐忍,而发愤者之值得同情等,统统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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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楚世家》 赞称:“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俨然是一个人不可失势的寄慨。这其中有李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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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郑世家》 赞称:“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世人的交情是多末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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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耳陈馀列传》 世界上的多少朋友,不过以利合,而尤莫著于张耳、陈馀。“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背之戾也?岂非以利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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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吴太伯世家》 由《张耳陈馀列传》赞看,此或同一意之另一表现。世家以《吴太伯世家》为首,与以《伯夷列传》为列传首,同为司马迁之“反功利精神”。但竟然有人说他“崇势利而羞贱贫”了,真太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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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发这种感慨的,又有《孟尝君列传》。“富贵多士,贫贱寡友”,多末刺心!所以传中虽有“吾尝过薛”语,我们并不能认为是壮游期之作,必李陵案发生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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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把友道写得酣畅淋漓的,有《魏其武安列传》。田蚡未贵时,侍窦婴,跪起如子侄,后来窦婴失势,除灌夫外,宾客都散去。灌夫为同情窦婴,曾强邀田蚡来窦家。灌夫好酒使气,但这时幸未爆发。后来窦婴又约灌夫至田蚡家,便果然因酒醉而闹得不可开交了。传文就是专写这样的活剧。同时,“魏其(即窦婴)大将也,衣赭关三木”,“灌夫受辱居室”(《报任少卿书》),正是司马迁幽囚时的情味。所以《魏其武安列传》为此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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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汲郑列传》 同一感慨:“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贱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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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态岂只有炎凉的趋避而已,而且在人不得志时,只专会说一些坏话。《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即写之。传称:“主父偃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就连怒而杀之的武帝,也以为孔车难得了,这种人真太少!司马迁更于赞文中弹出他的悲调:“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这和李陵之遭遇有多末相像!那唯一相当于孔车的长者,就只有司马迁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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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因此,人的受毁是极易的。《司马穰苴列传》所叙可为一例:“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多末好的军事人才也不得施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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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樗里子甘茂列传》 所叙为又一例:“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秦卒相向寿,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甘茂因贤被毁,竟因贤不得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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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穰侯列传》 所叙尤可见人言之可畏:“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只要有毁言,那样亲贵都不中用,那样有功都枉然,何况并不是李夫人一家的李陵?更何况不幸打了个败仗的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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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感伤于无钱无势而友道不得建立,司马迁乃有两方面的思想,一则愤慨于资财,于是作《货殖列传》。他说到沈痛处,有“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有“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把一切敢死犯法者都认为“其实皆为财用耳”,把一切妓女、游客、赌徒、方技都拆穿是“为重糈”,也就是为吃饭;最后,他更痛心到极点地说:“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真读之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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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苏秦列传》 亦发此慨,“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后来苏秦散金报德时,对一人独后,他说:“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这话也相当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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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张仪列传》 当与《苏秦列传》同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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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司马迁在另方面则更憧憬于超乎利害以上的友谊了,于是作《管晏列传》。管仲感激鲍叔的话是:“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叙及晏婴时,亦有“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之语。此文论友道,论不羞小节而立功名,论荐士(鲍叔荐管仲,晏婴荐御者为大夫),均可视为因李陵案所刺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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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与《管晏列传》之同样憧憬者为《韩世家》。赞称:“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然与赵魏终为诸侯十馀世,宜乎哉!”程婴是抱着赵氏孤儿逃匿山中的,公孙杵臼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以换得赵氏孤儿的活路的,这事诚足感人;而韩厥就是能完成这事的始终的。司马迁以阴德许之,倾慕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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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游侠列传》 也是这种理想的友谊的寄托。上等人既不讲信义,不讲交情,于是求之于下等人中。司马迁一则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二则说:“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司马迁之愤于横遭极刑,“交游莫救”,那呼援之声,还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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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然而李陵案终于发生了,在李陵方面,乃是名将所常受的遭遇。《张释之冯唐列传》,即借冯唐之口,而说从前廉颇、李牧的往事的,其所以成功,乃在“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后来“赵王迁立,其母倡也……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冯唐更向文帝说现在就有一个良将,是魏尚,但因文帝“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而下吏削爵,所以就是有廉颇、李牧也不能用呢。由于冯唐的敢言,文帝的听谏,魏尚被赦了,仍做了云中守。这事和李陵也殊相像,但敢言的人——又是司马迁自己——是有了,而听谏的人却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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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廉颇蔺相如列传》 再记赵听郭开谗,诛李牧,而赵遂灭事。其中叙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乃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不悦,客以市道为解,此与《孟尝君列传》中冯驩所劝者同,并可为此期作品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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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赵世家》 亦特重郭开谗李牧事,赞中即专论之:“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迁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岂不谬哉!”当为同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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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名将而遭败,只好归之于无可奈何的理由。所以《白起王翦列传》中有“为将三世者必败”之语,王翦、王贲、王离,这是三世。李陵也何尝不是三世?李广、李敢、李陵,到了陵,当然必败了,这和白起之被赐剑自裁,归之于阬敌;蒙恬之被逼吞药自杀,归之于绝地脉;李广之不封侯,也归之于杀降;是同样的寄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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