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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58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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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60 这都无异于是一种雏型的文化地理学。地理的力量之外,是经济的力量。经济的力量尤超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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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62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鹜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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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64 这真是拆穿后壁的说法了。他从军士之勇在为赏,流氓之轻生在为财,妓女之卖笑在为奔富贵,一直说到浮浪子弟,打猎,赌博,技术专家,贪官污吏,农工商贾等,都是为吃饭。倘就这点看,司马迁实在是一个澈底的唯物论者。——他比韩非统摄得还广泛,他比王充看得还纯粹,他应该怕是古代思想家中最能就唯物观点而论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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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66 很有趣的是,他的《酷吏列传》是与《平准书》相表里的,因为《平准书》正是在经济方面给酷吏之产生以说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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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68 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抗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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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70 这眼光也高极了!照司马迁所了解,武帝之所以从事武功,不只是由武帝一人的意志而然,实在是那时经济力量膨胀的结果,因经济力量膨胀而事侵略,因侵略而经济转趋衰歇,社会因而不安,于是酷吏任用。我想,就是现在非常时髦的唯物论者——用经济以解释帝国主义及社会的——也不过如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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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72 假若这种唯物观点是近于马克思的话,则司马迁在另一方面,却有点近于弗洛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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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74 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当为首虐,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黥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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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76 凡此种种客观的力量(历史的趋势,地理的环境,经济的因素,性的关系),都是使司马迁采取了道家的自然主义的立场,归于无为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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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78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悲士不遇赋》(《艺文类聚》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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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80 在自己是无为,这是他的人生观;在社会方面也主张无为,那是他的政治哲学。他认为社会现象原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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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82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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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84 他真不愧是道家的司马谈的儿子了!在这种基本认识上,他的思想是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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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86 基于这种自然主义,他有他的科学态度。所以他在《刺客列传》中不采《国策》上“天雨粟,马生角”之说,以为大过。他更不信地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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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88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来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蒙恬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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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90 他不信龟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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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92 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又其所生,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岂不信哉?——《龟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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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94 在不熟悉司马迁的讽刺笔调的,一定以为司马迁也是信龟策了,然而这恰是反面的话呢。要知道他惯于以褒作贬,惯于用最高的理智和当时的愚人开一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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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96 他又有一种取信的态度,恰像胡适之所谓的“拿证据来”。例如《日者列传》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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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698 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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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00 这种证据还是要求于书本上的,至于《大宛列传》中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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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02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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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04 这就是要求实地的证据了。他之各地考察,以证实他的历史著作,也无非是这个同一要求的另一表现而已。这可以称为一种实证主义(positivism)。实证主义本也是自然主义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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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06 至于司马迁把道家思想应用于人事处更多。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凡是书中论到一个人的成败处,大体上都是采取道家的观点。例如论项羽之败是在“兴之暴”,是在“自矜功伐”;黥布之败也是在“拔兴之暴”,在“常为首虐,功冠诸侯”,于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他责备周亚夫的是“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所以“终以穷困”。他责备韩信的是“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因为这些人都是不晓得老子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更缺乏老子所谓“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的修养的,司马迁之责论即是由老子立场而云然。反之,像司马迕之赞美张良“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自序》),也是同样就道家观点而加以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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