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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33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陈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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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35 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口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于东厢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张丞相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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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38 这更是有名的例子,这就又不止写口语了,而且能写方言和口吃。古典派是要典雅到和现实十万八千丈远的,浪漫的司马迁却留恋在现实的核心,不惜照摄一切,传真万有。《傅靳蒯成传》上说周:“军乍利不乍利,终无离上心。”乍也是俗语。便见司马迁之运用白话,抑又不只在写对白而已,就是行文中,也夹杂起来了。为实行运用口语,他之用古书,便常常经过一道翻译的手续,《尚书》的“克明俊德”,他写成“能明驯德”,《尚书》的“钦若昊天”,他写做“敬顺昊天”,这也是人所周知的事。——司马迁原来是两千年前的胡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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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40 口语之外,司马迁又爱援用俗谚。他或者明称“谚曰”,或者称“鄙言”,或者称“语”,或者暗用而不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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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42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李将军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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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44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游侠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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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46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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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48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佞幸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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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50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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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52 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白起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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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54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平原君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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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56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游侠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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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58 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郑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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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60 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孙子吴起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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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62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春申君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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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64 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刘敬叔孙通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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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66 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袁盎晁错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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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68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张释之冯唐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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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70 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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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72 “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扁鹊仓公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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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74 “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吴王濞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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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76 司马迁之引用俗谚,就如同引用经典似的一样郑重了,他仿佛在民间的体验结晶之中,而灌注着自己生命似的了。语言本是精神的躯壳。英国的浪漫诗人渥滋渥斯,不是也主张采取日常生活和日常用语吗?法国对工人最同情的小说家左拉不也是每每驱遣下等社会的土话吗?就在这种精神与语言的凑拍上,我们遇到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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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78 因为富有民间精神之故,司马迁的《史记》不止取材于堂皇的史乘和档案,他还访问了许多老百姓。例如他写韩信,就是淮阴的老百姓告诉他,韩信在幼时,虽然贫困,可是早预备下一个大坟的。他写萧何、樊哙、曹参、滕公,也是丰沛的老百姓告诉他这些将相在从前鼓刀屠狗卖缯时的情况的。他仿佛是一个平凡的百姓似的,他是老百姓的发言人,也是老百姓的见闻的书记。所以他的评论每每以俗谚为依归,那也是当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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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80 这种民间精神,于是使司马迁有着一些素朴的反抗性。他对一切接近民间的人,常常情不能已地歌赞着。“不耻下交”的信陵君,他是多末特别卖了气力去叙述着呢!同时,凡是反抗权贵的人,他也往往极力表彰。鲁仲连吧,他就眉飞色舞地说:“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了。最后,他简直自己索性据有一种予夺的权威(自然,在幻想里!)吧,把平民偏偏抬高起来。“布衣”的孔子,他偏把他列为世家,佣耕的昙花一现的陈涉,他偏把他和许多诸侯并排,对于楚霸王,让他和秦始皇、汉武帝鼎足而立。司马迁以此自快,他是一个过屠门而大嚼的无冕帝王,爱封爱贬,全由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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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982 然而民间者,无非是穷困愁苦的一群之称。在这方面,司马迁尤其有他的体会和感触。《平准书》里,对于兴利的大臣,极尽其痛恨之笔,《货殖列传》里,畅快地宣泄着“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的悲愤。因此,他对于人生不是飘浮地像蜻蜓一样的点水而过的,他所写的也绝不是虚幻的鬼影或抽象的教条,却是赤裸裸的“如是人生”;因此他的思想构成一种浪漫的自然主义,其中有文化的成分,有道家的成分,有他那抒情的性格的成分,但也有得自实际生活的唯物的体认的成分;因此司马迁为一切平民永远地欢迎着,也为一切浪漫诗人或有浪漫情调的人所永远地欢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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