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3509e+09
1706035090 然后痖弦、管管、大荒、杨牧、余光中的诗大量出现,这时正是五十年代的末尾。前后左右,多少人皱起眉头,抱怨现代诗“搞什么玩意儿”。我倒能有限度地涵泳其中,早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喜欢《旧约》里面一段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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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092 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看守房屋的发颤,有力的屈身,推磨的稀少就止息,从窗户往外看的都昏暗/街门关闭,推磨的响声微小,雀鸟一叫,人就起来,唱歌的女子也都衰微。/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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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094 (旧约《传道书》国语和合本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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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096 这段经文组织了许多意象,每个意象都很鲜明,可是合成以后究竟传达什么讯息,连牧师也不清楚,查经或证道时有意无意避开这些章节。我不求甚解,反复诵读,如同进入未知之境探险,尽管表象割裂,深层却有一种完整的浑然,我喜欢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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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098 我也想起小时候学过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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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00 剁一剁二两三拐/蚰子不吃蚂蚱奶/蚂蚱不吃蚰子肉/不多不少整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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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02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烧酒辣买黄蜡/黄蜡苦买豆腐/豆腐薄买菱角/菱角尖尖上天/天又高好打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青好点灯/灯又亮好算账/一算算到大天亮/桌上坐个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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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04 我们在生活经验中从未见过这些事物连结在一起,按理说我们应该早已把它丢弃了,为何能够代代相传、人人上口?它在我们童年的生活中留下欢乐,长大后留下回味,它再造了世界秩序,扩大我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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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06 那时,人们对现代画的责难,集中在“堆砌色彩线条而无物形”,大家对现代诗的责难,集中在“上一句和下一句没有连结的意义”,因而拒绝接受。写小方块哗众取宠,我也曾说现代诗像打翻了的铅字架(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日《征信新闻报》副刊),戏言无益,我必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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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08 那时口出怨言的人大半受过高等教育,进入社会以后就停止学习,新生事物使他们由先进变成后学,他们很难适应。我则是个边做边学的流浪青年,三人行“皆是”我师,我对现代文学作出自己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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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10 了解这些作品,要从读它们的理论入手。那时候没见过有系统的著述,大学也还没有博士班、硕士班的研究生写论文,也不知道可以到艺术系旁听。多亏了几位先觉者启蒙,他们是张隆延,虞君质,顾献梁,于还素,他们热心为现代画辩护,作出许多解说。也许是诗画同源吧,他们的画论也成了我了解现代诗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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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12 我感觉现代艺术的理论和它产生的作品同样晦涩,尤其是张隆延教授笔下,有人形容为“每一个字都认得,每一句话都不懂”。我戏言对他的文章要“先懂后看”,读他文章不是入门修行,而是得道后反身观照,只有他的及门弟子可以当面质疑请益,得到他的真传,有人说他像亚里士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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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14 这时洛夫、覃子豪、余光中都是新诗的发言人,对我而言,余光中长于启蒙,他能把诗论用优美的散文表达出来,流畅显豁,情趣盎然,有人说他像罗素。由他挂帅的现代诗论战,议论纵横,大破大立,从中国古典文学引来内力,化入西洋的外家功夫,试图建立现代诗的正统地位。洛夫说诗也很雄辩,只是(那时候)晦涩一些。他们的诗论又是我接受现代小说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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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16 现代艺术能在台湾开花结果,这几位先驱者功劳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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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18 那时,现代艺术最难忍受的窘境,还不是一般受众排斥,而是情报治安单位心有疑猜,大大压缩他们的空间。如所周知,中共一向以文艺为宣传车,为笔队伍,国民党内有一批人把文艺当做“敌情”来研究,他们对文字图画保持高度的警觉。现代诗和现代画兴起,那些主管意识形态、审查文艺作品的人看在眼里,这种诗、这种画都是神秘的符码,创作者究竟要传达什么讯息?必须追究。在主管政治文宣的人看来,文艺界的这种风气,等于取消了文艺作品奋发精神齐一心志的作用,政府拿什么来鼓舞民心士气?这些作家画家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时治安机关采取“有罪推定”,情势顿觉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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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20 画家站在受逼迫的第一线,由于现代画家拒绝解释他的作品,也由于画坛内部有老少新旧的派系之争,情势迅速恶化。那时“老画家”几乎等于传统的国画家和以写实为主的西画家,他们大多跟国民政府有历史渊源,新画派兴起,影响他们的主导地位。治安机关对新画有重大疑问,又从新画家那里得不到答案,转而向老画家请教,他们中间有人未能美言。现代画“什么都不像”,同时又“什么都像”,有一位前辈看出秦松的画中有“打倒蒋介石”的暗码。名医胡鑫麟诊所外墙,顽皮青少年随意涂鸿,情报员也看出“台独”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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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22 说来也是风声鹤唳,台湾研究“敌情”的专家看大陆画家的作品,从中找出“打倒毛泽东”五个字来,治安机关复制了、放大了这幅画四处展示,那是一幅政策宣传画,地平线上一行劳动者(向工地)快步前进,地平线下散落满地稻草,稻草有宽有窄,颜色有深有浅,把形状相近者组织起来,那五个简体字宛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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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24 海的那一边也有异人别具只眼,他们把一张新台币放大六十倍,找出“央匪”两个字,这两个字隐藏在中山先生肖像的纽扣上,钞票上的图案都是用极细的线条密密编成,线条有浓淡疏密,放大以后就显出特殊的“笔画”来。香港《大公报》刊出图片,流入台北,我在“中广”公司的记者手中从旁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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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26 听说某画家辞去美术系的系主任下乡隐居了,学生去看他,他挥手赶出去。听说美国邀请某画家短期访问,这位画家抓住机会自我放逐了,再也不肯回来。听说在最紧张的日子里,雕塑家杨英风夫妇每夜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客厅里等候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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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28 那时张道藩虽然等于脱离了文艺运动,仍然对赵友培表示他的忧虑。友老说,现在流行讲求“公共关系”,也就是争取别人了解,以利自身发展,他建议“文协”出面为诗人和画家做些公共关系。于是道公首肯,友老主持,总干事朱白水操办,“文协”连开几场座谈会,分别邀请余光中、林亨泰、席德进、虞君质、顾献梁、刘国松,多位名家出席说法。我记得顾献梁先生首先发言,情词恳切,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墨竹说,抗战发生以前,南京“中国文艺社”的墙上挂着这样的画,今天台北“中国文艺协会”的墙上仍然挂着这样的画!他扼要介绍了当前的画风画派和画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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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30 这些来宾从各个角度提出解释,这样的诗、这样的画出于世界潮流,有它的美学思想和哲学思想,这些思想与共产党毫无关系,台湾这些诗人和画家只是追求艺术的创新,没有政治目的。资料显示,座谈会从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开始,我记得每两周举行一次,好像一共七次,不发新闻,不作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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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32 事后“文协”把记录整理出来,寄给“中央党部”、“教育部”、“新闻局”,还有“警备总部”,“敬供参考”。“文协”提出的这份记录很有分量,等于是国民党元老、文艺运动领导人张道藩,为现代艺术家的辩护状作了背书,后来当局对“现代”逐渐宽松,这份记录是起了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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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34 依我自己感受熏染的顺序来说,然后就是现代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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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36 在我阅览的范围内,现代画和现代诗都是先看见作品后看见论述,现代小说却是先看见许多评介。起初有人介绍法国的“反小说”,接着有人介绍日本的“新潮小说”,同时有人提出新小说、变体小说或意识流小说,归纳起来,大家说的是同一事物。最后余光中统一命名为现代小说,然后又衍生出“现代散文”,“现代”一词从此成了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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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138 那些对现代小说初期的介绍很零碎,一鳞半爪散见于作家自己凑钱创办的杂志,大学的校园刊物,《中央日报》的副刊登过一些,算是很难得的了。那些杂志多半寿命短促,作者的名字也很难记住,现在已无从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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