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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70 为了实验我想出来的学习程序,我特别到台北汐止中学教了一年国文。我使学生终于找到“意见”,能够产生“意见”是一次跃升,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开了窍,然后再教他们发挥意见。实验期间我在《自由青年》开了一个专栏叫做“讲理”,体例仿照夏丏尊的《文心》,专讲议论文的写法,这是我和夏老最贴近的一次。后来出版单行本(一九六三),居然畅销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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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72 我在这本书里加入了社会背景。它的影响大,数不清的反映由各校国文教师而来,都说他们的学生打通了思路。在我的心目中,《文路》培养感性,《讲理》培养理性,那时台湾渐渐显出它是一个缺乏理性的社会,我很耽忧,我列举社会上流行的偏见,一一列为作文的大忌,我自己期许,《讲理》并非仅仅教人作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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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74 一九五七年,刘真院长出任台湾省教育厅长。他本是“立法委员”,“立委”和国大代表、“监察委员”都是“国会议员”,国府撤退到台湾无法改选,他们一直连任,民间称为“万年国会”。他们养尊处优,享有特任官的待遇和福利,刘真先生舍弃“金饭碗”,甘愿担任待遇菲薄、任期无定、上级管束、民代掣肘的教育行政,当然有他的抱负,他作了多项划时代的兴革,为了辅助语文教学,他大大地使用了“中国语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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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76 刘厅长仿照美国政府的做法,教育厅和民间学术团体签约,政府出经费,民间出人才,共同去做一件事。他使全省的中学小学加入“中国语文学会”做团体会员,交纳会费,享受各项服务,包括赠阅月刊,学会有了固定的财源。他又补助学会新台币一百五十万元,学会用这笔钱买了一栋房子,有了固定的会所。月刊这才走出筚路蓝缕的阶段,大有作为。赵友培教授实际主持会务,他勇于任事,果然不负刘厅长所托,履行合约,事事落实。拿“中国语文学会”和“中国文艺协会”比较,学会是“春秋谨严”,协会是“左氏浮夸”。有了“中国语文学会”,有了刘真,赵友培这才尽其所能,如其所愿,他并且改换了治学范围,成为一位文字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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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78 那时,许多人说现代人没有时间看冗长的东西了,长篇小说是“看守仓库的人所读的书”。青年朋友都想写短篇,从技巧方面说,短篇比长篇更难,我虽然没写出“好看”的小说,但是阅读甚勤,揣摩甚久,我和小说的关系,近似鉴赏家和美术的关系,琴师和“角儿”的关系。我在《中国语文月刊》上写了一连串“短篇小说解析”,每期转载一个短篇,逐段加上注解,说明作者的匠心所在和读者的趣味所系。短篇小说的形式变化无穷,探究起来也趣味无穷,读者反应热烈,可是因为版权问题,没能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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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80 “中国语文学会”和“教育厅”合作期间,学会接受委托,辅导中学小学的国语国文教学。这是一件劳苦繁重的工作,先是由王寿康、赵友培两位教授担任,他们自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五九年一月,在教育厅督学的陪同下,看遍全省所有的中等学校(包括职业学校)和一部分小学,王教授中途病倒,何容教授接替。他们旁听教师讲课,看学生的作文簿,读学生办的壁报,对师生演说。重头戏是邀集国语文教师座谈,讨论怎样改进教学,解答教学时遭遇到的难题。他们等于是一座活动的国语文教师进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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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82 环岛辅导行程漫长,节目紧凑,往往夜晚下榻旅社,第二天早晨投入工作,沿途不但车马劳顿,而且有时在山路和泥路上步行。那时许多学校没有冷气,座谈时问答热烈,挥汗如雨。许多学校没有扩音器,或者扩音器突然损坏,演讲要凭自己一股中气、一副好嗓子。旧日的同事、学生还有慕名者接踵探访,晚上也难好好地休息。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黎明,王寿康教授忽然不能说话,经医生诊治恢复,这大概就是“小中风”,也叫假中风,这是“中风”的前奏或警告,他提前结束辅导,回台北休养,“真中风”还是接着来了!一病卧床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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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84 王寿康先生是一个谈吐幽默的大汉,那时台北街头常有基督徒劝行人信教,寿老告诉他们“我信国语教”!他一生提倡标准语音,是台北《国语日报》的创办人之一,常常勤奋工作,忘了休息,有人问他累不累,他说:“有兴趣的事不累,没兴趣的事不做!”他曾说:“我做学生的时候,学生怕老师,我做老师的时候,老师怕学生。我当儿子的时候,儿子怕老子,我做老子的时候,老子怕儿子。我做老百姓的时候,老百姓怕军人,我做军人的时候,军人怕老百姓。”几件具体的小事透露世局变迁,富有喜剧趣味。我们都爱听他谈天,疾病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叫一位益人益世的演说家从此失去语言能力!我反复玩味成语,“天道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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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86 一九六二年,刘真厅长辞职,任期五年有余。文教界一片诧异之声,他的政绩何其多,而任期何其短也?依我体察,他下台早正因为做事太多,那年代国民党确实励精图治,但是有个奇怪的现象,谁做事太多谁倒楣(与此平行的现象是,哪一首歌太流行哪一首查禁)。例证甚多,不便列举。这个有趣的现象,有待熟悉帝王心理、统驭艺术的人为我们钩沉照明。后来刘先生常用两句话勉励我写作:“文章千古事,做官一阵风!”此中语意或许我们不能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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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88 就教育史的角度看,刘真厅长是个振衰起弊的人物,曰衰曰弊,要从内战溃败大陆不守说起。想当年多少党政人士,冒死追随政府来到台湾,总得有个地方吃一碗饭,仓促之间尽量向教育界安插,你是外省人,总可以教国文吧!教科书里的文章你都念过。你做过机构的首长,去做小学校长吧!校长无须签到签退,“至少还有个工友打洗脸水”,勉强维持“首长”的生活方式。政治忠贞并非专业优秀,加上政府财政困难,待遇很低,对教师“待之如牛马,所望有过于圣贤!”(凤兮的话)积习积弊,层层叠叠。刘厅长夙兴夜寐,仆仆于台中台北之间,一步一步造势解结,我读他在“中央研究院”出版的口述历史,只见到荦荦大者,像环岛辅导国语文教育,他就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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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90 厅长换新,“中国语文学会”和教育厅合作的项目一一期满,《中国语文月刊》的经费逐渐捉襟见肘。赵友培是创办人,面临历史断续的压力,他是发行人,面临刊物品质和风格的压力,他是社长,面临“一天开门七件事”的压力。他用尽心力,没有停止对教师服务的项目,没有克扣作者的稿费,没有减少月刊的页数期数,每期出版后照样寄给全省中学小学。他的两颊更瘦,两眼也更明亮,也许这就是“燃烧自己”的形象吧?他的工作团队也无一人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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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92 一九六一年,台湾第一家电视公司开播,一九六九年,台湾第二家电视公司开播,一九七一年,第三家电视公司开播,台湾进入电视时代,教育除了“语言思考”又增加“映象思考”的要求。“中国语文学会”一向“推广儿童文学”,奖励过多位作家,顺应时代向外开展,联合文艺或教育团体,每年举办新时代儿童创作展览,参展作品以图画和作文共同呈现内容,低年级看图作文,高年级看文作图。学会财力拮据,没有高额的奖金,以评审委员的成就声望和隆重的颁奖典礼提高那一张奖状的分量,“奖”毕竟以物质意义为轻,学校和学生都以得奖为极大的光荣,我出国的时候(一九七八)办到第九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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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94 一九七八年以前,我全程参与学会和月刊的工作团队,这样切切实实“为大于微”的人民团体很少很少,秉持初衷不沾红尘的私营刊物,也只有这一家能持久。一九九二年赵友培出国依亲养病,把学会和月刊都交给“守护神”刘真,赖刘先生的声望永续,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中国语文月刊》已出版了六百期,迈入第五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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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399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511]
1706035400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特务的隐性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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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02 五十年代,台湾号称恐怖时期,特务用“老鹰扑小鸡”的方式工作。后来说不清由哪一年开始,就算是六十年代吧,特务改为“鸭子划水”,虽然仍在戒严的威权之下,气氛轻松了许多,应该说这是一大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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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04 以我的感受而论,那些识字很少的工友司机,每天只看黄色新闻和武侠小说的办事员,大嗓门的转业老兵,好像都停止活动。很好很好,他们十年辛苦不寻常,也该休息了,靠他们做眼线,都是老花眼,近视眼,青光眼。咱们这些釜底游鱼不怕看,只怕你看走了眼,不怕听,只怕你听错了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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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06 我说过,“特务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公务员”,他们十年不眠不休,该掌握的资料,该了解的情况,该布建的网络,应该都有了成就。一位特务仁兄对我说过,“你有几根骨头我们都数过好几遍了!”很好很好,骨骼的数目和位置不会改变,以后还要再摸再数吗,你们去多摸几圈麻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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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08 六十年代,我仍是“中国广播公司”的职员,我的工作中心却转移到《征信新闻报》(今《中国时报》前身),我在台北市大理街那一排暑气蒸腾的台式老屋里游走的时间多,坐在公园路装了冷气的那栋小洋房里的时间少。发行人兼社长余纪忠先生显现强人的风格,报社里当然有安全人员,但是没有“安全室”的牌子,更没有听说谁接到安全室的条子:“请来本室一谈”,搜抽屉拆信件盘问来客,绝对没有发生过。据说余先生坚持新闻文化工作要排除情治人员的公开活动,他坚持要用另一种方式,他居然说服了那些治安首脑。在这方面,他的报社算是一片干净土(眼不见为净)。在余老板的父权阴影下,每天员工上班无声走进,埋头工作,下班悄悄离开,气氛清冷,没有人高谈阔论,没有口舌是非,没有朋党圈子,也没有特务发酵所需要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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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10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看注解,“小人”指的是老百姓,特务一客气,人民大众就有些“放肆”。朋友见面彼此相戏,把“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改成“间谍就在你身边!”一字之差,指涉换位,彼此大笑。官场盛传“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有三,党务、洋务、特务”。亲友久别重逢问候一番,“混得不错啊,你通了特务啦!”市井流言:“台北市十个女人中有一个娼妓,五个男人中有一个是特务。”五人一同喝茶,一人指着自己说:“我知道我不是特务,那么你们四人中间必有一个特务。”(事实上其中还真有特务呢!)特别胆大的人扮演五分钟的英雄,当着众人对单位里的安全人员说:“老兄,别让我们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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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12 眼见小细胞的锋芒尽掩,反应迟钝,看上去很像白金汉宫大门口的卫兵,姿势笔挺,色彩鲜明,任由顽童戏弄。当然,你说过什么,他们会记下来、报上去,但是也没有什么“立即的危险”,我们这些在副刊上写“小方块”的人也就忘其所以,见缝插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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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14 其实“世界上最辛苦的公务员”并没有整天睡觉,阳刚阴柔,二气同源,你在做,我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若不报,时辰未到。”他们培养细菌(制造瘟疫?),我们玩世不恭(以身试法?),双方都是在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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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16 迹象显示,一切调查工作仍然在暗中进行,只是深藏不露。我在文星书店出版《人生观察》,校对时把“共匪”一律改成“中共”,校样寄回去,书店一直没有收到。史学教授黎东方对我说,他演讲的时候使用了几次中共,几次“共匪”,讲演中有没有引用“总统蒋公”说的话,引用了几次,听众中间都有人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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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418 “中广”为退役军人开办了一个节目,派我担任制作人。我读书发现左轮手枪是一个退役军人发明的,第一把左轮是用木头刻成的。对退役军人来说,这岂非很好的话题?节目播出后,“警备总部”马上派员访问节目主持人,把播稿拿回去研究。中山堂公演京戏,招待国民大会的代表,警察出动管制交通,有一行人问警察为什么不许通行,回答是“代表要看戏”,那个人立刻反问:“看戏怎么还要别人代表?我们自己可以看啊!”我觉得此人有趣,写进我的小专栏,立刻有人检举我“煽惑群众直接行动”。这一切都不声不响夹在档案里,像驾驶执照违规记点那样慢慢累积,有一天会恶贯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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