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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31 李怀宇:晚清民初,西方的哲学通过翻译等各种渠道进入到中国,对中国原来的哲学体系产生了很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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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33 邓晓芒:肯定,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这两种不同的文化不光有差异,而且整个是颠倒的。所以我认为中西两大文化在目前这个地球上是互为倒影的。西方从希腊开始,到今天的美国一脉相承。中国从三皇五帝到如今,一直没变,包括“文革”,乃至于今天改革开放,都没变。闹得轰轰烈烈,好像也天翻地覆了,其实还没变。西方发展出语言、语法、逻辑、社会制度、体制、思维方式、规范化,朝这个方向发展。中国发展了一下,又退回去了,我们最好是不要语言,回到天、回到自然。所以整个中国文化是在语言的基础上往回走的,西方的方向是往前走的,是把它形成制度。到今天,西方的制度好,是因为西方重视语言,重视语法。中国人不重视,觉得语言之前的东西像内心的体验,感觉、情感最重要,那些东西是不可言说的。西方哲学家当然也有这种倾向,认为不可言说的东西是很重要的,但是他们毕竟把可以言说的东西规范化了。这是走了两条相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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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35 李怀宇:我们追溯百年来的中国现代哲学的发展,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是不是具有开创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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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37 邓晓芒:胡适的作用主要是打开眼界。原来中国式学问的做法是三皇五帝、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一步步讲过来,胡适是有原则的,凡是传说、神话这些不可信的东西一概不取。他截断众流,从有文字记载的正史、信史开始,强调有一种客观性。不要动不动就是道统,从三皇五帝讲起,那就不是学问,那是意识形态,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讲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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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39 李怀宇:中国的道统里好像有一个“帝王师”的情结,像冯友兰的经历就反映了一代读书人典型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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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41 邓晓芒:典型的,很值得研究。冯友兰、郭沫若这些人都是很值得研究的。中国知识分子不管当时显得多么地激进、多么地革命、多么地坚强、多么地独立,骨子里都有软肋。要把这个东西分析出来,我觉得是非常有价值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反思,很少能反思到这个层面,唯独一个例外就是鲁迅。那些人在狂热的时候,鲁迅非常冷静地看出来这些革命者一旦掌了权,我们都没法活了。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的人,像储安平就看出来了。鲁迅是最早看出来的:别看他们现在反专制、反迫害、反独裁,反得多么厉害,他们一旦上台,照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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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43 李怀宇:鲁迅可能有切肤之痛,他跟左联那些人的关系并没有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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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45 邓晓芒:他体会出他们的那种霸道,那种唯我独“左”,那种意识形态的僵化,觉得那是很可怕的,没有人性、没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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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47 李怀宇:后来像胡风、周扬、冯雪峰之间的这些关系,暴风骤雨中就显露出人性深处的幽暗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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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49 邓晓芒:对,胡风他们也不是无辜的。尤其像舒芜这些人,当时都各人自保,也耍了不少阴谋,他们跟王实味可能还不一样,王实味是太傻,书呆子一个。胡风他们还是有政治头脑的,就是懂政治。但是没有周扬那样懂,还是太书生气。胡风想玩点政治,哪玩得过那些政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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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51 李怀宇:中国哲学里有做“帝王师”的传统,在西方哲学里,像康德、黑格尔,他们比较专心做学问,好像没有做“帝王师”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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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53 邓晓芒:对,这是他们的传统。像亚里士多德是“太傅”,是亚历山大的老师,十三岁就教他,一直到成年。亚历山大征服世界,亚里士多德不去,他不是诸葛亮,他从来不去辅佐帝王干什么。他反过来要帝王为他服务:你打到哪个地方,把哪个地方的奇珍异兽、植物标本给我带来做研究。亚历山大老老实实地派人千里迢迢从印度、波斯把那些没见过的植物和动物标本送到雅典来,给他的老师做研究。亚里士多德比亚历山大高多了,他是跟神打交道,一个帝王算什么。康德、黑格尔也是在跟神打交道,才不管当时流行什么样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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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55 黑格尔后来是普鲁士专制政府的辩护士,他要论证普鲁士政府是上帝绝对精神的实现。当然黑格尔有一点帝王师的想法,但是他的前提首先是,整个理论就是这样建立起来、发展出来的。他理想中的其实是立宪君主制,而不是专制君主制,跟英国的立宪君主制相当接近的。所以他也不是完全无条件地为现行政治辩护,他提出现行政治的一个模式,要照这个模式去做就符合绝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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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57 李怀宇:是不是经济独立或者生活比较宽裕,哲学家就会从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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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59 邓晓芒:他们也不宽裕,像康德成天上那么多课,他每上一次课学生就交给他一点学费。康德长期没有工资,他是编外讲师,有学生来听就有收入,没人来听就没有收入,所以康德一辈子连婚都没有结。人家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说没条件。等到他有条件了,他又不想结婚,老了。这完全是一种观念、思维模式的问题:作为一个学者,这一生应该怎么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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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61 李怀宇:在上世纪80年代,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对中国的哲学影响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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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63 邓晓芒:应该说表面上的影响很大。因为它跟马列夹在一起,大家公认它是马列主义的来源。那个时代意识形态太浓,但是理解非常表面。我们现在再去对他们加以研究,绝对不是炒冷饭。我甚至觉得是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我们原先的理解太潦草,真正要把握它,那是非常深厚的东西。而这种深厚的程度,恐怕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看得出来,德国人都还不一定看得出来。因为我们是旁观者,跟我们的文化相比,觉得它确实了不得。德国人也已经麻木了,没搞出新东西来。德国哲学最近几十年非常沉闷,没有新东西。但是他们自家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搞得很透。当年温德尔班有一句话:能够真正理解黑格尔的人已经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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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65 我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去过两次德国,上次我到黑格尔读书的地方,相当于他的故居了。黑格尔纪念馆的门口有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黑格尔的语录:“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说不对啊,黑格尔从来没有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他是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个哲学界有争论的,恩格斯专门为此发表过看法,现实的不一定是存在的,存在的不一定是现实的,做过辨析的。德国人在黑格尔的纪念馆门口怎么贴出这样的招牌?我回来把黑格尔的德文全集从头至尾搜了一遍,没发现这句话。德国《康德哲学》的主编来武大讲学,我陪他吃饭的时候就问了他这个问题,我说:这句话是不是有误?他说:是的,黑格尔不是那样说的,应该是“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我说那不可思议,在德国本土、在黑格尔的故乡,而且是在黑格尔纪念馆的门口,贴出了不是黑格尔说的话,下面注明是黑格尔说的,这怎么可能。他说:“你是对的,我下次去跟那个博物馆的人说:有一个中国的学者指出来你们这个是错的。”可见德国人对自己的传统,不见得就吃得很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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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67 李怀宇:反而他们在中国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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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69 邓晓芒:有影响吧,也没有生根。马克思主义都被老百姓抛弃了,都不在乎它了、不管它了。学术界都认为那是老古董,所以它没有生根。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没有人有任何惋惜,包括对黑格尔、康德也是如此。90年代,我的一个博士生的一篇博士论文写黑格尔,写得非常棒,我推荐他出版,出版社说:现在还出黑格尔的书?现在黑格尔过时了,没人看黑格尔的书了。我们这里就是一阵风,这些被热炒的人都没有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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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71 李怀宇:我看金耀基先生写的《海德堡语丝》,在海德堡大学,金先生研究韦伯,发现德国古典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的研究非常严谨。德国人好像做事都是一丝不苟,非常严谨,这种精神跟他们的哲学研究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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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73 邓晓芒:是。他们的语言就是这样的,德语跟英语、法语都不太一样。我原来学过俄语,俄语是非常烦的。德语没有那么复杂,但是也相当严谨,一板一眼,逻辑性非常强。所以我学德语,差不多就是学哲学那种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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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75 李怀宇: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有没有一些相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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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77 邓晓芒:表面的相通有很多。但是凡是相通的地方只要深入一点看,就会发现貌合神离。比如说中国的天跟西方的上帝,说起来很相通。王阳明的心性、心学,跟基督教的上帝在我心中很相近。表面上说出来都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造就出来的人就完全不同呢?就是因为实际上还是不一样。天理在我心中,这是因为天理本身就是很世俗化的,不是彼岸的东西,所以当然在我心中,我就是一个俗人,我就是一个老百姓。西方的上帝在我心中,它是一种启示,要通过一种冥冥中的启示,上帝还在彼岸,还是有彼岸性,不是说我为所欲为我就代表上帝了,那绝对不可能的。两者是在似与非似之间,看起来相同,但是又不同,这就有可比性。所以我总是力图首先去寻找相同的地方,然后从中看出相异的地方,这样的比较就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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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779 李怀宇: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德国学界对中国哲学的了解到底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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