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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很不了解。这是两个极端对立的、相反的、相互颠倒的文化。德国人要了解中国的文化,免不了要从他的那个角度出发,所以他的很多解释往往是貌合神离的。不光是德国人,包括美国人、西方人都是,我看西方的汉学家很多解释都非常可笑。开始看觉得他很了不得,这个学者竟然熟悉中国那么多古籍,比我们还熟悉。但是你一听他的解释就会发现还是隔了一大层,就像练中国武术、太极的那些西方人,总觉得他是做出来的那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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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钱锺书的英文很好,他讲“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你是怎么理解他的这种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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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钱锺书当然学问了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有些闪光的分析我是非常赞同的,有些亮点他也是说得很精彩的,但是总体框架是不对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等于我们都是人,都是从原始社会过来的,都是地球上的人类,都有语言,都会使用工具,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怎么样来解释我们这么不同?要用一个普遍的原则来解释西方人、中国人为什么从同样的起点出发,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才能说清楚。当然可以拉扯很多中国人跟西方人的说法,德国人的说法、法国人的说法,放在一起一比,好像很相像,但是不能到此为止,要能在相像中间看出骨子里的不同。他这方面有些功夫做得好,但是很多都是做得不够的。他才华横溢,他自己大概也陶醉于其中:我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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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哲学可以指导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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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哲学不是指导生活,我觉得哲学就是生活。我有一篇讲演就是“哲学与生活”,或者“哲学与生命”。哲学是活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学出来的那不是哲学,那只是哲学知识。哲学史上面的知识有很多,有很多哲学命题的知识,像逻辑学,要划为哲学的话,只是一些技巧性的东西。真正的哲学是活出来的,一定要拿命去活。像康德、黑格尔都是拿命去活的,他们都是几十年当家庭教师,受尽了人间冷暖的拨弄。黑格尔是很典型的,大学毕业,拿到博士学位,然而没工作,就到乡村里面去当家庭教师,教一个贵族的儿子。康德也是多年当家庭教师,后来好不容易做到编外讲师,就在那里苦苦地写啊,研究啊,写了很多东西都没有发表。他自己不拿出来,他觉得火候未到,就放在箱子里。现在我们把它找出来,把他未发表的手稿拿出来印,可以看出他在成名之前有多少东西是没有发表的,他就在考虑这些问题。黑格尔最开始是考虑宗教问题、信仰的问题,这都是活命的问题。所以哲学跟生活绝对是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有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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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他们的生活经历投射到他们的研究里就有一种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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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他们很多人都明白说出来了,康德有一段话说得很全,他自述:我原来是想当一个学者、当一个科学家,后来是卢梭教育了我,他让我懂得了我的学问如果不能给一般的大众提供帮助,那我就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不如一个洗衣工、一个裁缝。他说是卢梭让他懂得了,学问是用来为人世间的、为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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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哲学,人跟动物不同就在于人有世界观: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干吗?就算他没有明确地意识到,但是有时候他可以意识到。比如说小学生,你要他天天做作业,他就会有反抗,为什么会有反抗呢?他不耐烦,觉得人不应该这样,人家都在外面玩,为什么我要在家里做作业?家长说:你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为将来出人头地,你要考上大学。我为什么一定要考上大学?但是在教育的管制之下,他的这些想法都被压制了。我是因为很早就下农村了,没人管,就让它生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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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有这种切身的体会,写出来会更加深刻一点?中国的哲学里有没有这种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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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当然,更加生动一些。中国哲学应该就是这种日常生活的传统。所以,中国的哲学是最适合教给小孩子的,当然也适合于老人,在这里没有什么区别。像儒家,我们说从娃娃抓起,《三字经》、《论语》、《孟子》要小孩去背,不要以为他们完全不懂,当然那些古文他们不懂,但是你如果跟他讲道理,他会觉得非常自然:人是要爱自己的父母啊,你不爱自己的父母你还爱谁呢?然后一步步地讲:你爱父母就要爱国家啊,孝是忠的根本啊。这都很顺理成章的,小孩子都能懂。老庄就适合于老人:你在世上拼搏了一辈子,到老了的时候就要想,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还不如回归自然,回归自然就是回归儿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多好。所以,老庄、佛教、禅宗比较适合于老人读。它都是跟生活结合在一起的,中国的这些都是生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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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哲学因为重视语言、逻辑,要有推理,比较适合于青年人读。青春期是西方哲学叫作“启蒙”的时期。所以,西方的哲学都是在青春期开始,十五六岁的时候爆发出对哲学的向往。这也是生活的哲学,当然更强调青年和成人的特点,是开拓生活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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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除了对哲学、美学的兴趣,你的兴趣一直都很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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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我历来兴趣都比较广泛,现在心力比较集中一点,很多东西我都有意识地克制了。比如看小说,我现在没时间看;文学评论,我现在也很少有机会去写。我已经快六十五岁了,我想剩下的时间不多,我要干几件事情出来。我的兴趣是要干中国人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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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的名著,有六十万字,我要把它一句一句地解读出来。这在中国没有人能做。大致说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怎么样,很多人都能说,但是拿出一句话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人有这个本事。当然我的解读也不是绝对权威,也许有的理会错了,但是毕竟我把它贯通了。这个事外国人也不做,外国人在中世纪有人做过这样的工作,像托马斯·阿奎那,他解读亚里士多德二十万字的《形而上学》,解读出近两百万字来。我现在也在做那种工作,比如说:这句话有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讲什么意思,第二个部分讲什么意思,第三个部分讲什么意思,总的讲又是什么意思;其中用的某个词出现了几次,第一次什么意义,第二次什么意义,等等。要做这样细致的解读工作,排除我们中国人读西方经典的那种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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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来的人都知道,拿着康德的书有一种恐惧感,完全不懂。虽然翻译过来了,全都是汉字,语法也是通的,但就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要把这种恐惧感打消:你听我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一句又是什么意思,你跟着我来读。我想这个工作是非常必要的。中国传统的学问,有的是这样的:为《易经》做《易传》,为《毛诗》做《毛诗序》,甚至每一个字都加以解释。中国学问历来有这个传统,但是我们现在把它丢掉了。这种工作太笨,尤其不适合于对付西方的经典。中国经典没有很长的句子,也没有很大的文本。西方经典这么大一本,动不动几十万字,太累;而且都是思辨性很强的,要吃透了它才能做这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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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做了一本《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当然还没有完成。有人提出来这个不是全本,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是按照选读本《康德三大批判精粹》来做的。黑格尔这次是全本,每一个字都要解读。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想把康德的句读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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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要做我自己的一个哲学。这些都是对他们的解释,对他们的解释当然也不是完全客观的解释,我有自己的体会,我通过我的体会去解释他们。现在我要做一本我自己的哲学。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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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除了做研究以外,你还有公共的一面,为什么对中国当代文学有深切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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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我写了一本《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分析了十几个作家。我还是力图从一种文化转型的眼光来透视这些作家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他们写这些作品背后的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怎么样的。我总结出这些作家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回归,以前叫寻根文学。什么是寻根,一个是大自然,一个是儿童,一个是文盲,没有文化的,人的最低生存境界。中国90年代文学的一个共同主题就是寻根,回到远古,回到古朴、朴素,远离城市。当然本世纪的文学又有一些变化,我接触不多,我感觉已经不完全是寻根,感觉本世纪的文学基本是散了,有点像后现代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完全凭感觉了。90年代是有理念的,每个作家都想要表达什么东西。现在的作家没有想要表达什么东西,就是凭一种才气。特别是网络文学出现以后,基本上就是凭一种临时爆发出来的才情、敏感、调侃,没有一点正经,满不在乎。当然王朔也满不在乎,但是王朔是很沉痛的。你别看他满不在乎,他背后有很深的东西,我对王朔非常看好。当然人家说他痞子文学,他表现出来确实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后面有东西。他也能写很纯情的文学。90年代以后,他已经写完了。但是他偶尔发表对中国当代的看法,非常深刻,他是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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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近十年来你还有没有看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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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基本上没看。一个是没有时间,再一个是不想看,因为文学已经碎片化。像莫言,我那本书里面写了他的《丰乳肥臀》,我觉得写得很好,后来我给莫言寄了这本书。莫言回了一封信,说:你对我的评论非常击中要害,你猜中了我的玄机。包括心理分析,他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他就是那样想的。他说:我最近又有一本更好的,我寄给你。然后他把小说《酒国》寄过来。他自己觉得《酒国》比《丰乳肥臀》要好,我看了以后很失望。我觉得已经碎片化,没有一个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在一个空的理念之下,完全是魔幻加才气。当然作家都有一定的才气,完全凭着丰富的联想、搞怪、魔幻(魔幻现实主义就是搞怪),讲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来吸引眼球,这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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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贾平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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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贾平凹后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他也是搞怪。他本来有本土的底子,商州那一带的民风、民气很熟悉,但是完全这样按原本讲,他又不甘心。他要在里面穿插一些魔幻,穿插一些传说、故事,有点像《白鹿原》的那种奇异的东西。当然中国也有志怪传统,鲁迅当年对中国的志怪小说也很欣赏。他们现在就搞这些东西,但这要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为了吸引眼球。人都有好奇心: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冥冥之中还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起一种作用?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中国现在处在赤裸裸、触目惊心的社会状态中,你搞这个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反映现实好一点。或者你就另外开辟一条路,总要有路;现在没路了,就是一点才气,才气完了就完了。我也评了贾平凹的《废都》,他对风土民情的了解、体验,那是没话说的。但是他经常掺杂知识分子的那种梦幻,甚至是性幻想。《废都》完全是性幻想,有点看三级片、成人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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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对当下还比较活跃的这些作家,有没有稍微留意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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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没有,我后来就比较失望了。当下他们都没有一条路可走,都是各显神通。现在异军突起的是网络文学。我一般不看网络文学,但是有一次看了一篇,觉得写得非常不错,还是现实主义的路。中国这么一个时代,不搞现实主义,搞什么呢?搞其他的都是装饰,都没用。当然现实主义也有不同层次,有外在现实,也有心灵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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