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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61 术语的转换正提示着思想界典范的转移。冯友兰回忆说,梁漱溟在1920年做了一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讲演,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因为“他所讲的问题,是当时一部分人的心中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当时一般人心中的问题”。梁本是少不读诗书的,所以趋时较快;其学说很可能也主要以能趋时而行于世。因为梁氏学问,以自身的真体味见长,本不是容易造成轰动者;可知其学说的风行,多半是因为能得风气之先;其所借重的,正是思想界典范转移的东风。不过,思想界虽然有了从“中西学”到“中西文化”的典范转移,前者的不确定性似乎也遗传给了后者。连北京大学的教授,对什么是“中国文化”仍不能有一个肯定的诠释,遑论一般人。[41]这大约也是梁氏学说“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的一个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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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63 实际上,胡适的哲学史所起的开风气作用还不止在中国,罗素就认为胡适那本英文的《先秦名学史》在西方汉学界也起着典范转移的作用。蔡元培指出的胡适所具备的许多人没有的长处,也基本适用于西方的汉学界。罗素指出,西方几乎没有一身兼汉学家和哲学家的人。以前西方人读到的中国“哲学”著作,都是由基本不懂哲学的人翻译的,译者对中文原著的理解,本身就有问题。而真懂哲学的西人,又读不懂中文。简言之,西方的哲学界与中国的“哲学”一直是隔膜的。胡适是第一个受过系统西方哲学熏陶而又能读懂中国古代典籍之人,且能以像美国教授一样的良好英文(这在看不起美国人的罗素是褒中略带贬义的)表达出来。就西方的哲学界与中国“哲学”的沟通言,胡适的书所起的作用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独一无二的。[42]这个划时代的作用,要到冯友兰的英文本《中国哲学史》出来之后,才顿减其开拓意义,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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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65 吴稚晖曾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所发生的“流弊”,就是“引出了梁漱溟的文化哲学及梁启超的学术讲演”。[43]这虽然是吴氏的门户之见,但也从反面论证了胡适开风气的影响有多广泛。余英时师说,胡适的方法论“对于当时从旧学出身的人是非常具有说服力和吸引力的。有说服力,因为这正是他们所最熟悉的东西;有吸引力,则因为其中又涵有新的成分,比传统的考据提高了一级,成为所谓‘科学方法’了”。特别是胡适运用西方的逻辑知识来解释《墨子》,尤为当时人所推重。吴稚晖并不是无的放矢。梁启超治诸子学虽远在胡适之前,并且特别在“墨学”上对胡适有启蒙之功,但这时他恰好脱离政治重新回到学术领域,其《先秦政治思想史》和《墨经校释》就是受到胡适的影响,在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墨辨新诂》的刺激之下而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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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67 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就像所有的新典范一样,在“开启新的治学门径”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待解决的新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又进入常态研究了。不过,如果我们暂时离开典范理论,则胡适所开风气也不是全无“流弊”,有的新问题其实也就在其开启的治学门径之中。胡适在1932年与人讨论历史研究时说:“凡先存一个门户成见去看历史的人,都不肯实事求是,都要寻求事实来证明他的成见。”但他和其他新文化人在整理国故时,恰不够虚心(这里是用其本义),有先入之见。胡适还没动手整理国故,已先认定“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故第一步是条理系统的整理”。这个结论,即使是正确的,也应在整理之后得出,而不应是作为预设。胡适自己考据的一大缺点,就在进化论观念太强。如在留学时批驳《说文》,每以“初民不能作此种哲学语也”“初民不能有此种思想也”论证之。但胡又何以知初民能有何种思想观念呢?这只是需要证明的“大胆假设”,尚不能作为论证的依据。[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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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69 后来胡适驳太炎的诸子出于王官论,也爱说“岂清庙小官所能产生”,“非司徒之官所能梦见”等,虽偶有说对的,然实多是待证的先入之见。所以柳诒徵说胡适的史论,“诬古而武断”,又“强词夺理”,[45]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胡适既然是以“但开风气不为师”自我标榜的,当然也不能在每一点上都毫无漏洞。柳氏所说的“诬古而武断”,在胡适那里或正是出新意而大刀阔斧而已。1922年初,胡适做完《章实斋年谱》,自叹为此“费了半年的闲空功夫”,感到“作学史真不容易!若我对于人人都要用这样一番工夫,我的《哲学史》真没有付印的日子了!我现在只希望开山辟地,大刀阔斧的砍去,让后来的能者来做细致的工夫”。[46]是知胡适着意所在,主要还是开辟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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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71 无论如何,如果说胡适在北大的讲课已树立起他的学术地位,1919年《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出版则使他在上层文化方面的影响很快从北大传布到全国。1920年梁启超综论清末的考证学说:“绩溪诸胡之后有胡适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不过一年,已被认为是在考证学的“正统”之内了。清儒之正统也就是汉学,这里当然又有误解;且梁氏自己在当时是否够正统或够资格评定正统,恐怕也要打个问号,但这究竟是一个重要的承认。胡适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已相对稳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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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73 有意思的是,胡适自己是同时看重他“截断众流”和“平等的眼光”两点贡献,而北大学生当初差点闹事则只看重其“截断众流”一点。这或者因为北大是太炎派古文经学的大本营,太炎自己颇长于诸子学,故对他们来说“平等的眼光”是比较自然的发展。但“截断众流”则只有今文家或能接受,古文家及不熟悉今文学派著作的,都可能要认为是“绞杀”中国思想。不过,对胡适个人来说,他以前对今文学派的著作似乎也不很熟悉。他的“截断众流”,以《诗经》为有据可依的古史的依归,还真是他在美国读书时所得,是以自我创造为主的。而且,胡适后来自己也一再强调杜威思想对他从《尝试集》到《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全面影响。那么,杜威思想到底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胡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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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78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585]
1706067579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思想与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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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81 胡适在晚年做《口述自传》时自我总结说:“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作。从基本上说,我这一点实在得益于杜威的影响。”[47]1936年,胡适在为他的留学日记出版所写的“自序”中说,在1915年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后,“实验主义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成了我自己的哲学基础。”类似的话胡适在其中英文著作中曾反复说过多次,是不容不信的。但不少人觉得胡适此言总不那么能尽信。常见的有两种观点,一种是认为胡适根本不懂杜威,所以也就不可能是杜威的信徒。另一种认为杜威对胡适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但胡适治学的凭借主要还是中国的传统方法考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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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83 胡适自己举出具体的例子来说明杜威影响的不很多,首先他就未能说服为他做《自传》记录的唐德刚先生。他的留学日记中极少提到杜威,更少提到杜威的哲学。据他自己说,这一方面是因为札记不适于记有系统的哲学思想,并号称另有详细的哲学笔记;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的札记被文学革命这个“最热闹的题目”占去了,“所以就没有余力记载”他受杜威先生的“绝大影响”。前者也是说得通的,后者大概更真实。胡适在哥大时平均每日要发三封信,有的还相当长,记日记的笔墨也不少,恐怕认真读杜威的时候都不多,遑论记。但胡适特别声明,他的文学革命的主张“也是实验主义的一种表现”,并指出《尝试集》的题名“就是一个证据”。此事的需要特别说明及最后这一点“证据”的提供,恰表明连在他自己的下意识层面上,杜威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也是不十分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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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85 唐德刚先生认为,胡适治学“大体上也是以‘整理国故’为主的。离开古籍,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胡适之就缴械了”!唐先生并多次指出,胡适治学受中国学术传统的影响甚于其受西学的影响。因为胡适“对我国传统的治学精神的承继,可说深入骨髓;西学对他的影响,有时反而是很表面的”。[48]那么,在治学所受的影响上,究竟是胡适的自我认知对呢,还是他的“好后学”唐先生更对呢?换言之,别人知胡适竟可能超过他自己吗?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用胡适自己的“小心求证”的方法去考察胡适的治学方法及其与杜威思想的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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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87 胡适在为他的留学日记出版所写的“自序”中说:“我在1915年的暑假中,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做有详细的英文提要。”从那以后,“实验主义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这段话非常重要,它提示了所有在1915年夏天以前有关胡适治学方法的思想资源,都未必得自杜威。而且那年夏天的发愤,其实也不完全是他自己所说的受康乃尔大学新唯心学派攻击杜威的影响,更多可能是因为那时要转学到杜夫子名下,不得不用功恶补,正如初到上海用功于英文算学和初到北大后猛攻太炎学说一样。那么,在此之前,他又受什么样的影响呢?特别是,如果胡适确实不懂杜威,那他在西学方面受的是什么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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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89 夏道平先生是认为胡适不懂杜威的人中的一个。他曾据胡适在40年代后期写的一篇短文《自由主义是什么?》,判定“胡适的自由主义是欧陆型的,没有美国型的特异色彩”。连美国型都不是,当然更不可能是杜威的了。关于胡适的自由主义这个问题,后面还要专论。我的看法,在以科学方法研究社会问题一点上,胡适的确把握了杜威的真精神。本节主要讨论学术方法,这就不详述了。然而,以一种简单明快的读法做出的口吐真言式的判断,是缺乏说服力的。要考察胡适服膺的是何种自由主义,自不能仅看其专论自由主义的一篇文章,而应看胡适的所有相关文章和其所作所为,因为胡适的一生可以被看作一部大的文本,只有将此大文本认真考察之后,才可以下结论。吴森先生是专治哲学的,他也认为胡适没有读通杜威,其所论证并非全无依据。[49]不过有些关于杜威哲学思想的理解诠释问题,似不宜以近年的后见之明来质之前人。如果我们非常简略地回顾一下杜威的实用主义何以在美国兴起,也许有助于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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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91 19世纪末的美国还在理想主义的流风所被之下。美国理想主义因与清教的联系,特别讲究理论框框和词句的紧密结构,到19、20世纪之交已成士人思想上的重负,很像中国理学在王阳明之前的状况。这是实用主义得以成为显学的大背景。但由于詹姆士较重个人主义,又不喜任何系统的概念,更特别强调自由意志,这些均对实用主义通行有所妨碍,实用主义在他手里并不盛行。只是到了杜威手里,实用主义的社会含义和工具性才凸显出来。实用主义一旦进入社会政治领域,所起的作用即是将理论研讨转向具体的问题,对此杜威有非常亲切的表述。他认为讨论什么“国家”与“个人”这样的抽象词语起不了发现和解决问题的工具作用。杜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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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93 如果我们讨论什么[抽象的]国家和个人,而不是讨论这个或那个政治组织及这个或那个贫困受苦的人,则其意旨不过是将普遍概念的魅力和声威及其意义和价值凌驾于具体情景之上,因而就掩盖了具体情景的不足,也就隐去了认真改革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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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97 这样反空洞理论研究的话在美国人已感觉理论框框重负的情况下所说,对时人来说真有如释重负、大获解放之感,自然备受欢迎。当时即有人说:“我们在未读杜威之前早已是杜威主义者了。”[50]这么多年来,胡适是不多的读懂了杜威的工具主义对实用主义以至整个美国思想界的解放作用的中国人。他敏锐地认识到詹姆士的哲学“终不免太偏向意志的方面”,所以杜威要向他直接挑战,将实用主义工具化和简单化,也就是胡适所引用并强调的:把哲学的对象从“哲学家的问题”转到“人的问题”。[51]这不也正是胡适一生努力之所在吗!仅此一点,胡适已够得上杜威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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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599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胡适也是在“未读杜威之前早已是杜威主义者了”,不过与当年的美国人角度不同而已。他在未读杜威之前,早已与杜威思想有许多共通处:他先已在寻找一种“致用哲学”;杜威不喜欢有组织的宗教,胡适说杜是实验主义大师中“对宗教的看法是最理性化的”,他自己的看法也类似。所以余英时师说胡适还没有研究杜威思想时,“在精神上已十分接近杜威的实验主义了”。[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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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601 胡适在1914年初完成本科学业后曾说:“今日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学论事观物经国之术。以吾所见言之,有三术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归纳的理论,二曰历史的眼光,三曰进化的观念。”他在同一天记自己关心的问题有三,即泰西之考据学、致用哲学与天赋人权说之沿革。胡适曾说他在康大时“受黑格尔派影响甚大”。康大的黑格尔派是所谓新唯心主义派,总爱批杜威的实验主义,胡适自称他对杜威的兴趣即因此而起。[53]但更可能是因为康大的黑格尔派恰不那么经世致用,如果先存寻找“致用哲学”之心,则在那时的美国早晚要投到杜威名下。胡适在此时已明确地表露出了他后来的学术和思想的方向,即注重致用,尤落实在“术”之上,而不看重“新奇之学说”和“高深之哲理”。这里的“三术”,至少其二与他所说对他影响最大的另一个西人赫胥黎(Thomas H. Huxley)有直接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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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603 胡适在1935年所做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说他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杜威,另一个就是赫胥黎。赫氏教他怎样怀疑,教他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而杜威则教他把一切学说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他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和思想的结果。两人加起来就使他学会了他自己归结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方法”。揆诸上面1914年初的观念,至少赫胥黎这一部分是成立的。他最早受赫氏的影响当然是来自严复所译的《天演论》,但后来赫氏的“存疑论”(agnosticism)对他的启发更大。而怀疑又是胡适治学方法的一个主要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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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605 两人对胡适的影响是相辅相成的。赫胥黎的影响主要是在消极一面的“怀疑”;在积极一方面,杜威教他如何求证,如何解决具体问题的一套方法。所以贾祖麟以为,实验主义对胡适来说不过是怀疑的方法论,是对理性怀疑的必要甚或必须的补充而已。胡适特别声明,他的哲学史著作是受杜威思想的指导,这是不错的。胡适在哥大只修了杜威两门课,一是“社会政治哲学”,一是“论理学之宗派”。这两方面,都是胡适最受直接影响之处。前者是胡适一生努力实行者(详后),后者直接启发了他的博士论文的基本结构。余英时师特别注意到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认定古代并没有什么“名家”,因为每一家都有他们的“名学”,即“为学的方法”;后来他更把这一观念扩大到全部中国哲学史。这就是杜威“论理学之宗派”一课的“洋为中用”了。[54]由此看来,胡适1935年关于赫、杜二人影响他最大的说法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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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607 但是,怀疑也好,求证也好,不都是中国的考据也要讲究的吗?在胡适接触赫胥黎之前很久,他就已从父亲的遗教中领会了宋儒“学则须疑”的精神。疑了就要考,就要证,要证就要有据,这都是清代考证学所强调的。胡适在还不太熟悉清儒考据著作时,在1915年夏天曾讨论了“证”与“据”的差别。他说:“据也,据经典之言以明其说也。”而“证者,根据事实,根据法理,或由前提而得结论(演绎),或由果溯因,由因推果(归纳),是证也。吾国旧论理,但有据而无证。证者,乃科学的方法,虽在欧美,亦为近代新产儿”。结论是“欲得正确的理论,须去据而用证”。[55]这正是他在发愤读杜威著作之时,这里的科学方法,除“根据法理”来证一条大约是新事物外,余皆清儒已用之法。所以,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胡适的思想显然并非完全来自杜威的哲学。余英时师经过认真研究后下结论说:“胡适学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中国的考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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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7609 胡适曾自述说:“我的治学方法似乎是经过长期琢磨、逐渐发展出来的。它的根源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我十来岁的初期。”胡适称他十几岁即知怀疑,也在“寻觅一个能解决我怀疑的方法”,这个方法即在对考据学的发展中求得。前面说过,胡适的发展,实际上也就是“调和汉宋”。他写《诗三百篇言字解》,就自以为此文所用的方法颇受益于马建忠的《马氏文通》,而“不完全是从康乃尔大学学到的”,当然也没有胡适尚未感兴趣的杜威的份。几年后胡适写出的《尔汝篇》和《吾我篇》就已突破了《马氏文通》,特别注意到语言和文法随时代演进而变迁这一重要现象。但这里他也没有提到受杜威的影响。[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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