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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中共方面给胡适的实际影响或更直接,使他产生了组织政党从事政治活动的念头,胡适8月3日的日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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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回想前日与和森的谈话,及自己的观察,颇有作政党组织的意思。我想,我应该出来作政治活动,以改革内政为主旨。可组一政党,名为“自由党”。充分的承认社会主义的主张,但不以阶级斗争为手段。共产党谓自由主义为资本主义之政治哲学,这是错的。历史上自由主义的倾向是渐渐扩充的:先有贵族阶级的争自由,次有资产阶级的争自由,今则为无产阶级的争自由,略如下图(图略)。不以历史的“必然论”为哲学,而以“进化论”为哲学。资本主义之流弊,可以人力的制裁管理之。党纲应包括下列各事:1.有计划的政治。2.文官考试法的实行。3.用有限制的外国投资来充分发展中国的交通与实业。4.社会主义的社会政策。[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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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早在《国际的中国》一文中就说,内部“政治的改造是抵抗帝国侵略主义的先决问题”。[64]这次有心出来组党做政治活动,仍“以改革内政为主旨”,是其一贯思想的具体化。此时的思考也有其学理的基础,即现代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性。不过,胡适显然认为,若用以“社会主义的社会政策”为基础的“有计划的政治”来制裁管理“资本主义之流弊”,至少比强调阶级斗争和“一阶级专制”的苏联方式更合适于中国的国情。恰因不甚赞同正在仿效苏俄方式的国民党和中共路径,他才产生出自己“应该出来作政治活动”并组织政党的想法,希望走出一条包容美国政治方式和苏俄社会政策的实干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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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胡适组党“干政治”的冲动后来未能付诸实践,但日记中那一段以“进化论”哲学为基础的自由主义扩充史非常值得注意,既然“无产阶级争自由”是自由主义的最新发展阶段,则胡适眼中自由主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已相当宽广,不仅可以容纳当时英国工党的政治主张,甚至可以向苏俄政治和社会政策的很多面相开放。他在正式发表的文章中将此缩略为“十七八世纪,只是贵族争得自由;二十世纪应该是全民族争得自由的时期”。但他明确针对“共产党的朋友”问道:“这个观念与自由主义有何冲突?为什么一定要把自由主义硬送给资本主义?”[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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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般人眼中对立冲突的政治和社会取向,胡适却能看到其共性;许多人视为对立的苏俄和美国的发展方向,在胡适眼中就呈现出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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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五 苏俄走的是美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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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适离开莫斯科的火车上,邻室恰有一位苏俄外交委员Theodore Rothstein,在胡适表明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即亲美而不那么反帝且怀疑苏俄的专政)后,Rothstein指出:“英美等国名为尊崇自由,实是戴假面具,到了微嗅得一点危险时即将假面具撕去了。”其实“他们也是一种Dictatorship,只是不肯老实承认。苏俄却是言行一致,自认为无产阶级专政”。胡适以为,“此言却甚有理。我看苏俄之《刑事律》及《苏俄指南》,皆十分老实,毫无假装面孔”。[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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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胡适也不止听信苏俄的“一面之辞”,他与那时恰在莫斯科的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C. E. Merriam两次交谈,第二次更“谈甚久”。胡适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Merriam)以政治学说史家的眼光看苏俄,感想如何?以一党专政,而不容反对党的存在,于自由的关系如何?所谓Dictatorship的时期究竟何时可终了?既不许反对党的存在,则此训政时期岂不是无期的延长吗?”Merriam答复说:“此间作此绝大的、空前的政治试验,自不容没有保障,故摧残一切所谓‘反革命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向来作Dictator的,总想愚民以自固其权力。此间一切设施,尤其是教育的设施,都注意在实地造成一辈新国民,——所谓‘Socialistic generation’,此一辈新国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可以终止之时。”胡适基本接受这一解释,以为“此论甚公允”。[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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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将这位教授的观念引用到寄回国发表的书信之中,指出专制必愚民,而苏俄则“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民治制度”。[68]这一看法并非完全无因。在斯大林1927年完全掌握苏俄权力中心并推行依靠自己力量集中发展重工业之前,苏俄确曾努力想获得西方的经济援助,其教育也颇受美国影响。只是到了1927年后因注重专门技术人才的训练,才开始逐步放弃以前的教育方式。[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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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到苏俄是1926年,苏俄教育尚未改变,他自己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在莫斯科期间特意阅读了苏联“教育部所作《公家教育》,不能不感觉八年来的教育成绩可惊。其教育方针实根据于新的教育学说”。[70]两年后胡适的老师杜威访问苏俄,仍然“大夸许苏俄教育”。[71]或许就是在此基础上,一向反对专制的胡适能够赞许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苏俄,这让他的许多朋友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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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访问莫斯科的同时或稍后,胡适写了一系列文章,高度推崇新俄的“空前伟大的政治新试验”。他甚至认为中国应当学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应当学德国学日本,“以养成一点整齐严肃的气象”。倒是英国不足学,因其“名为evolution[渐进],实则得过且过,直到雨临头时方才做补漏的工夫”。这一切,用胡适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的“新的兴奋”。[72]与几年前陈独秀提出的“拿英美作榜样”相比,自由主义者胡适为了国家的快速发展,竟主张以当时几个最著名的集权国家为榜样!这是胡适性格中感情一面暗藏激进的又一次表露,其观念的变化是相当巨大的,也可见胡适那时在往他说的集团主义方向走得有多远。[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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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观念的巨变,显然与胡适对苏联现象的现场观察直接相关。正如徐志摩所说:“你一出国游历去,不论你走到哪一个方向——日本、美国、英国、俄国,全是一样——你总觉得耳目一新,精神焕发……除非是白痴或是麻痹,谁去俄国都不免感到极大的震惊,赞成或反对他们的政治或别的什么另是一件事,在那边人类的活力几乎超到了炙手可热的度数,恰好反照我们这边一切活动低落到不可信的地位。”[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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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士人个个都盼望中国强盛,而苏俄正提供了一个由弱变强的新模式,故俄国的兴起对任何中国知识人都具打动人心的作用。且“新俄”对中国人的吸引力是多重的: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或者看到的是革命夺权的成功,自由主义者看到的恐怕更多是夺权后的建设和“改造社会”的措施,苏俄的“新教育”和莫斯科第一监狱的现象对胡适而言正可谓“求仁得仁”(若后者的安排不是出自胡适本人的要求,说明俄方对胡适还确有几分“了解之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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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苏俄和中共对胡适前次未接受蔡和森等多住一些时候的邀请可能有些失望,他们随后即从胡适公开发表的文字中看到了苏俄新气象的真正影响力。胡适到美国后得知,李大钊曾提出:“我们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往西去打美国回来”。[75]看来中共对“新俄”的魅力颇具信心,故希望能进一步向胡适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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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胡适自己也想多看看新俄,他当时给张慰慈写信说:“我这回不能久住俄国,不能细细观察调查,甚是恨事。但我所见已足使我心悦诚服地承认这是一个有理想、有计划、有方法的大政治试验。”他也确曾把经苏俄回国作为一种选择,并说:“我这回如不能回到俄国,将来回国之后,很想组织一个俄国考察团,邀一班政治经济学者及教育家同来,作一较长期的考察。”[76]可知其想要深入了解新俄的愿望是存在的。当然,对中共而言,两次试图增强印象的努力都未成功,或成为后来其不欣赏胡适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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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适与前引芝加哥大学教授的谈话中可知,怎样认识苏俄所实行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他那时特别关注并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也是他的许多老朋友不能接受“新俄”的关键。任鸿隽虽然同意胡适所说中国人的毛病“一个是迷信‘底克推多’,一个是把责任推在外国人身上”,但他也提出了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迷信‘底克推多’是由不信‘德谟克拉西’来的,而现时俄国式的劳农专制,正与美国式‘德谟克拉西’决胜于世界的政治舞台。我们若要排除‘底克推多’的迷信,恐怕还要从提倡‘德谟克拉西’入手,你说对吗?国内的朋友对于你赞成苏俄的论调发生疑问,也就在这一点。”[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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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胡适而言,任鸿隽提出的关键问题已由那位芝加哥大学教授帮他解决了。非常有意思的是胡适用孙中山的“训政时期”来指谓苏俄的“一党专政”,这既提示出他对国民党政治的某种看法,也暗示了他在提问时已将苏俄的“一党专政”预设为一个可以有下限的历史时段,故其得到的仍是“求仁得仁”的答案(这里也隐伏了胡适稍后对国民党的正面肯定:既然苏俄的“训政时期”可以最终“过渡到社会主义民治制度”,正接受苏俄援助并仿效苏俄政治行为的国民党之“训政时期”自然也可能发生类似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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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另一朋友徐新六也对胡适那“新的兴奋”有所疑问,他说:“兄西游后,政治思想颇多变更,在各处通讯中所见兄之议论,弟赞成者甚多。例如对俄国革命态度之修正,认为对于全世界之大challenge[挑战],调和稳健即是因循苟且,以及我辈政治活动能力之薄弱,均是无可驳击。”但他也指出:“俄国革命对旧式社会虽有震撼摧拉之力,我辈亦不能见其力大而即以为是。”徐氏认为:“俄国革命之特色,一为政治上党治之试验,一为经济上共产之试验”。他显然注意到胡适急于要“干政治”的兴奋,特地提出:“我辈当平心静气研究此二点之是否,以及对于我国此时是否为对症之良药。如其不然,当研究出一方案来。”在胡适“对于政治如未用过上述几层工夫以前,不必急提方案,而却不可不苦用一番工夫,或可终于提出一个方案”。[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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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新六的观察甚敏锐,“力大”(因而效果明显)正是新俄对胡适(及其他许多人)的魅力所在。他的问题实际是:对苏俄的“共产”和“党治”,中国究竟学不学?如果不学,又学苏俄的什么?胡适那时主张向俄国人学习的,首先是“努力肯干”的认真精神。当时《晨报副刊》上一篇署名伯山的作者就看出胡适“明显地流露出不据学理不择方法去干”的倾向,他发现,胡适“近来的精神”就体现在“他那‘肯干’‘能干’的豪气”上。[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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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重在行动是胡适当时政治主张的一个重要的特征。他那段时间特别强调努力肯干,虽然给人以“不据学理不择方法去干”的倾向,主要还是针对他所认知的国人“政治活动能力薄弱”这一缺失。而立足于行动的基础也使一些在常人看来矛盾、冲突或对立的政治趋向可以被胡适“兼容并包”而熔于一炉。不了解这一点,就较难对胡适那段时间所表述的政治理念及其表现出的政治态度产生“了解之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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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任鸿隽关注的“俄国式的劳农专制”与“美国式‘德谟克拉西’”的对立和竞争关系本实际存在,胡适自己对此也并非没有疑虑。在这方面,他进一步得到了罗素的帮助。胡适从苏俄到英国后,罗素即告诉他,像中国这样的农业国家,最适于苏俄那种专政制度。若采用民治,必闹得很糟。胡适反对说,“我们爱自由的人却有点受不了”。罗素告诉他,“那只好要我们自己牺牲一点了”。胡适觉得“此言也有道理”。[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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