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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21 决定人的命运的体制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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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23 关于单位所有制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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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25 共和国成立初期,政府对知识分子采取一个“包下来”的政策。所有知识分子都被安排在某一个单位里,都有工作。这项政策在当时受到知识分子的欢迎。因为在国民党统治下,许多知识分子都饥寒交迫,无法维持生活。成为国家单位里的人后,衣食住行,子女教育,一切都有了保障。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项政策背后所隐藏的更深远的影响,这便是“单位所有制”对于人的决定性影响。“单位领导认定你是反革命,要批判你,你只能检讨,否则就被开除。开除之后,你便一无所有,没有容身之处。即使有硬骨头,说什么‘我不怕’,但你可以做伯夷,你的妻儿呢?因此知识分子别无选择。这种单位所有制形成的是一种更严重的并且是无法摆脱的管制关系。”[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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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27 反右运动中划分右派的标准中,更有“攻击各级领导机关和领导成员,诬蔑工农干部和革命积极分子”者即为右派的明确规定。处于最底层的右派则要承受领导与左派积极分子的双重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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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29 关于当时制度性歧视的追问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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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31 极“左”时期规定,凡有海外关系,或直系亲属被杀者一律不能在要害部门工作;有反革命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的人,即使不逮捕,也要在单位内处于领导控制与群众监督之下。这里却将控制和监督扩大到“有海外关系者”与“直系亲属被杀者”,剥夺其在要害部门工作的权利,则显然是一个制度性歧视。此后,血统论愈演愈烈,并逐渐形成了所谓用人制度上的阶级路线。建立“非农业户口”与“农业户口”的身份制,也是一种按出身划分的制度性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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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33 关于思想文化文学体制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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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35 在《彩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里,我第一次以“计划化控制”概括当代中国的文学体制,并作了这样的分析:“1945年6月2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文艺界党的领导周扬的一篇题为《关于政策与文艺》的文章,强调‘在新社会制度下,现实的运动已不再是一个盲目的、无法控制的、不知所终的运动,而变成一个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工作过程’,这里也自然包括文艺运动在内。”“由于逐渐实行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国策,文学艺术也被视为‘阶级斗争的晴雨表’,进而提出了‘文学艺术必须置于党的绝对领导与监督下’的要求,文学艺术创作问题列入从中央政治局到各级党组织的议事日程,也成为国家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纳入了‘计划化’的轨道。从全局性的文艺方针,文艺政策,到具体的创作题材的比重,以至作家的创作方式、创作方法……都有明确的规定,逐渐形成了一些创作模式,有形无形地影响、制约着作家的创作。由于文学作品的出版、发行,以及一切传播媒介也都无一例外地纳入国家的计划轨道,这样,就形成了文艺作品从生产(作家创作)到消费(读者接受)的计划网络,实现了全面的计划化控制。”[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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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37 以后,我又通过对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个案研究,对这样的计划化文学体制作了更具体深入的分析:“尽管‘文学作品’还保留着某种‘商品’的外壳(仍要通过‘卖’与‘买’的商业行为发行),但‘文学市场’的需求已不再成为文学生产(写作)、流通(销售)的驱动力,而代之以‘政治’的需求,‘文学市场’的悄然隐退意味着文学艺术的生产与传播机制的根本变化,从此纳入党所领导的国家计划轨道,也即纳入体制化的秩序之中,‘文艺成为政治的工具,党的机器中的螺丝钉’才真正得到了体制上的保证。”文章还特地提到了文学期刊、媒体、文学批评与文学批判运动的特殊功能:它是对计划体制的必要补充,除了严格的审查制度,还有意识形态的作用:一旦发现著作不符合意识形态的要求(而这样的要求又是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就可以通过批判(包括大规模的批判运动)来进行纠正,“其目标与任务非常明确,即是要加强‘文艺战线上的计划性、组织性、纪律性’,以实现‘更强有力的思想上组织上的集中与统一’,‘把小资产阶级的落后的反动的,甚至地主、资产阶级的思想驱逐出文艺战线之外’”,这就在“实际上宣布要建立一个独断话语权的文学秩序。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与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权力结合为一体的文学(这正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最根本的特征),也一定要求文学话语权力的高度集中与统一”。[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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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39 关于群众专政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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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41 在《一个人的命运及其背后的社会体制的整体运动》一文里,有过这样的描述与分析:“用群众运动的方式来进行阶级斗争,参加者以千人、万人、数十万人、数百万人计的群众斗争大会遍布中国每一个角落,真正做到了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斗争的场所。”这样的全民性的斗争会,其革命警惕性之高,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凡是敌人,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暗藏反革命的阴谋;更进一步,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敌人,所有的小事,都可能反映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而这样的心理、氛围的背后,却隐藏着一种普遍的恐惧和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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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43 国民性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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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45 这其实是“五四”时期鲁迅所提出的“改造国民性”命题的一个继续。因此,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成为我的追问与审视的基础与起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接着鲁迅的命题往下说,是又一个对鲁迅与自我的双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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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47 说“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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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49 这是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一个基本判断,他在1918年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谈到《狂人日记》时,这样说道:“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91]本来人类在追求生存过程中,特别是在灾荒中,在战争中,在原始社会的历史中,都有食人的记载。但中国特色在于,一是数量大,持续时间长;二是多为习得性食人,即“在伦理道德的美名之下,在道德理想主义旗帜下的食人”,在中国,“‘食人’是与‘忠’、‘孝’这样一些中国传统的儒家主流文化的基本概念联系在一起的”。[92]而且这样的食人还延续到现代,鲁迅说:“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93]形成了民族的嗜杀性,对人的个体生命的极度漠视。[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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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51 谈“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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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53 在前文检讨政治浪漫主义与经济浪漫主义时,对“做梦”现象已有讨论,这里从国民性的角度再作一点补充,即这样一种全民性的做梦现象,也是有国民性基础的。我曾这样描述“革命狂欢节”:“这首先是语言的迷信,语言的狂欢”,全民写诗,全民狂发豪言壮语,“这种狂热的语言可以称为群众的‘高调逻辑’,对人们有催眠作用。这里还包含‘从众心理’,在群体中,在语言魔力的召唤下,人变得大胆了,勇敢了,富有幻想,无所顾忌了。‘从众心理’有保护作用,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不负责,这实质上是用精神、语言的魔力将人的本性迷惑。”所谓“大批判,大辩论”就是对不同意见者施行语言专政。“但没有人会对此有任何的反省,因为每个人都处在高度兴奋的狂热中,都有一种莫名的神圣感,仿佛自己在创造历史,为‘真理’而战。”我对此作了这样的分析:“过去的中国,一般认为中国人是一个讲中庸之道的民族,不容易狂热,中国人像热水瓶,是一个温和的民族。但是在本世纪,这个民族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一种狂热当中,这种狂热在中国传统中并不多见,所以我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国民性。原因就在于本世纪中国始终处于想赶上、超过西方先进国家的民族渴望中,或者说,我们民族始终处于一种被包围的状态,被围状态形成突围心理,所谓高速度、好大喜功都是由这种民族主义情绪而产生的。”[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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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55 论“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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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57 这是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另一个重要概括: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96]这就是说,中国的语言是可以游离于想与做之外的,有自由流动的特征,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在中国“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那样的”。[97]而我想追问的是,这样的语言的游戏性与大一统的权力结构的关系。“当一个人处于权力者的地位(这里不仅仅指最高统治者,每个等级中的每个人都有权力者的一面)时,他的语言形态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权力与语言的合一,形成语言的霸权”,而其极端形态就是“指鹿为马”,这是“权力意志发展到极端而形成的(语言)游戏”。“奴隶经常的语言形态是沉默,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他们要生存又不能完全不说话,所以要追求生存的艺术,养生保命的办法,这时语言的意义就是如何养生保命。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迎合,但这是被迫迎合,与奴才的主动迎合性质不同。正因为如此,奴隶必然也是不信的,他们的迎合固然有自我保存、自我求生存的性质,也未尝不可说是一种愚君政策”,还有一种就是“强迫说话”,“既无说话的权利,也无不说话的权利”,强迫表态就“必然带有表演特点,必然说假话,这是一种奉旨表演”。而奴才则是“主动、自觉地充当做戏的虚无党”。奴才的语言艺术就是鲁迅所说的“二丑”艺术。这是一种双重表演:既演给现在的主人看,又是给现在的主人的对立面看,因为他们可能成为他的新主人。“又要对现在的主人表示忠诚,又要与现在的主人保持一定距离”,“他的特殊表演技巧就是折衷主义的语言方式”,“似是而非,左右逢源,这是富有弹性的语言,也是游戏语言的最大特点”。[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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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59 鲁迅还有一个重要论断:“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99]所谓“看客”是包含两种身份的:既看别人,又被别人看;既看戏,又演戏,这“构成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构成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而在看的过程中,既把别人的真实痛苦,变成自己娱乐的材料,从中获得快感,也转移了自己的痛苦,同时又“把启蒙者看成演员”,“把(启蒙者)庄严、神圣的死戏剧化、游戏化”,将一切真实的努力、奋斗的意义全部消解:这都显示了中国国民性的残酷与麻木。[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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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61 析“主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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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63 这又是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一个重大发现:人们通常说中国人有奴性,鲁迅却发现中国人的“奴性”不是单独地存在,它是和他的“主(子)性”同时存在的:“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这自然与中国的社会结构有关:鲁迅曾引用《左传》的话,说中国的大一统统治的最大特点,是一个金字塔式的等级制度。每一个人对上面的人来说,他是奴才,对下面这层的人来说,他是主人。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双重地位,由此造成了中国人性(国民性)中的“奴性”与“主(子)性”的并行与相互转化。因此,在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造反,并不是要使人改变自己的奴隶地位,不过是争一把椅子,也即争夺谁做“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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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65 大一统的权力结构决定了权力在整个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社会生活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主奴转化完全决定于权:“有权就是主人,没权就是奴才。”因此,在中国很容易产生“权力崇拜”,产生“权力至上”的观念。“文革”在思想上对中国人民毒害最深,而且至今还在影响着人们思想与行动的,有两个观点,一个是“有权就有一切”,一个是“只要目的是崇高的,就可以无所不为”,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已经成为中国国民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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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67 释“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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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569 这也是鲁迅所提出的一个重要命题:“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这正“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102]而这样的怨愤在中国却是愈演愈烈,发展成一种怨恨。于是,又有了这样的检讨:“‘怨恨’确实已经注入了中国国民的血液之中。几十年的反复折腾,不断地‘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鲁迅语),使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成功与失败、整人与被人整……中轮回,就造成了对他人、对社会的极度的怨恨,毒化了整个民族的心灵。——我们在反省极权体制对人的心灵的影响时,注意了‘奴化’这一面,却忽略了‘毒化’,其实,这也许是更为深刻的。这个民族已经不懂得爱,不知道对生命(人的生命、大自然的生命)的敬畏,而是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怨恨、践踏、破坏、毁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问题是不仅是掌权者、胜利者如此,就是受迫害者、失败者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全民族的怨恨、破坏、腐败与专制,这是极为可怕的,是中国式的极权结出的最大恶果,要真正从我们民族心灵中消解这种渗入骨髓的怨毒,恐怕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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