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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的革命运动有一显著的特色:几个重要的革命团体,如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以及同盟会等,其领导阶层多为新知识分子,拥有传统功名者很少,而具有翰林头衔者尤属罕见。当时仍然是学而优则仕的时代,翰林院则是全国高级政治人才的渊薮,蔡元培以一个商家子弟,在翰林院中,已由庶吉士升补为编修,仕路已通,但他放弃了十年寒窗、梦寐以求而得来的大好出路,献身于革命活动,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突出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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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生于同治六年(一八六八年),也就是太平天国失败后的第三年,比孙中山先生小不足两岁。太平天国这时虽已失败,但余波仍在荡漾。郭湛波在其《近代中国思想史》中论及孙、蔡两人的革命思想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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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近代思想的演变来看,“太平天国运动”实代表反中国传统的思想,而荡平“太平天国运动”的曾国藩,实代表中国传统的思想。“国父”说“闻太平天国遗老讲洪杨故事,即以洪秀全第二自许,革命动机于是萌芽”。他的思想,是从这方面发展。蔡先生在二十八岁(一八九四年)以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翰林院编修,思想是从另一方面发展。两大伟人,初期的思想发展是“殊途”的。(第二百二十四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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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在二十八岁以前,其生活方式及所受的教育仍是传统的、旧式的,所继承的也是传统的思想:人道的、理性的、反神道的、反宗教的。他曾在《释仇满》一文中说:“洪杨之事,应和之者率出于子女玉帛之嗜好;其所残害,无所谓满汉之界;而出死力以抵抗之破坏之者,乃实在大多数之汉族。”〔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三月十四、十五日《苏报》〕这段话的原意是用以说明太平天国的“反满”,种族之见十分薄弱,但也看出他对太平天国流露着微词。尽管他与中山先生初期的思想发展是“殊途”的,但加入同盟会之后,便是“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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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之所以逐渐走上革命的路途,一方面是受甲午战败的刺激,另一方面则是自维新运动中获得启示。由于甲午失败,国人自梦中惊醒,不仅“新政”的呼声甚高,对“西学”的注意也趋于积极。蔡元培也因此开始涉猎译本西书,以间接吸取世界新知识。此举对他以后的思想行为,是一个大的转捩点。维新派的言论和行动,在当时曾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及至政变发生,蔡元培对清朝政府的腐败深感失望,同时也看出革命的不可避免,遂毅然与清廷诀别,弃职回里,开始其革命“排满”的艰苦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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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革命与“排满”的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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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代二百六十八年中,满汉两族间始终有一道很深的鸿沟,自从太平天国将汉族对满族的新仇旧恨挑起,西方的民族独立、民权革命的思潮亦相继输入,更加强了“反满”的情绪。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春,上海的舆论界“仇满”之声浪甚高,张园演说会中,本合革命与“排满”为一谈,而持极端“排满”论的邹容在其《革命军》中尤抱杀尽满人的见解。蔡元培虽然也主张革命“排满”,但他的意念是基于清朝政府的无力抗拒外侮,并非基于历史上的种族仇恨,所以对邹容的激烈主张不表赞同,特发表《释仇满》一文,以表示其看法。他认为种族之别有二,一曰血液,一曰风习。当时汉满两族通婚之事已屡见不鲜,满人之血统,久已与汉族混合;至于语言文字、起居行习,亦为汉人所同化,所可为满人标识者,只有其世袭爵位,及不营实业而坐食之特权而已。若满人自觉,能放弃其特权,则汉人绝无杀尽满人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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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当时“仇满”论之所以盛,是政治思想发达的结果:因为世界进化,已演成多数压制少数时期,风潮所趋,绝不容使少数特权独留于亚东社会,此为政略之争。“仇满”之动机虽在政略,且联想所及,不免混杂有过去种族之见,但重心应全在政略上,绝非纯粹种族之见。而且,由于世运所趋,非以多数幸福为目的者,无成立之理,凡少数特权,没有不被摧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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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首次公开发表的一篇政论性文章,其头脑冷静、不尚浮夸以及无所不容之襟怀跃然纸上。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而是从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着眼,要是过分强调满汉的种族之见,势将两受其害。因为革命党如坚持杀尽满人,必加强满人的团结,以求自保,其将增加革命的阻力,至为显然。更值得注意者,他不仅主张推翻清朝的政权,同时也清楚地指出了世界潮流所趋在民主政治,其最大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真正民主政治的国家。及至武昌起义后,他的看法才普遍为革命党人所接受。在议和的纲领中,对清室列有种种优待条件,清室因而迅即退位,促成了五族共和。于此可见其对“排满”见解之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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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江边的革命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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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在戊戌政变后辞职返里,担任绍兴中西学堂的监督(即校长)。校中的教员有新旧两派,他与杜亚泉等属于新派,提倡物竞生存之进化论,对旧日尊君卑民、重男轻女的旧习随时有所纠正,引起旧派的反对,遂辞职,于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年)赴沪,展开了他多彩多姿的革命生活。当时在上海与革命有关的组织,他无不参加活动,或为主要发起人,或负其总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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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上海的各方志士,在列强虎视于外、清廷鱼烂于内的情况下,都想从事救亡的工作。大家目标既然一致,咸认有加以组织的必要,否则力量不能集中,也不易收效,遂有中国教育会的成立。论者谓中国教育会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寓革命于教育的团体,其后上海的一切革命活动,大都与该会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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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会是光绪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年)三月成立的,发起人为蔡元培、叶瀚(浩吾)、蒋智由(观云)、钟观光(宪鬯)等,公举蔡元培为会长。先后加入的重要会员,计有吴敬恒(稚晖)、章炳麟(太炎)、黄宗仰(乌目山僧)、林獬(少泉)、蒋维乔(竹庄)、邹容、陈范(梦坡)等,以及爱国学社的绝大部分社员。其成立的宗旨是编印教科书,但事实演变,成为上海教育团体从事革命活动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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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教育会有关的革命团体,如爱国女学、爱国学社、《苏报》《俄事警闻》及《警钟日报》等,其活动有一最大的特点,即:表面普及常识,暗中鼓吹革命,也就是寓革命工作于教育事业之中。蔡元培在绍兴中西学堂及南洋公学任教时,即开始提倡民权、女权,以散布革命的种子,而由教育会经办的爱国女学、爱国学社,更含有革命的性质。仅由这两个学校的名称上,亦不难看出他爱国之深心。其中爱国学社系光绪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年)十月十七日南洋公学发生风潮,蔡元培将退学生介绍给教育会,募款所成立的,故关系特别密切,学社的人几乎都加入了教育会,而教育会仿佛就是学社的校董会。全校师生都议论时政,公言革命无忌,空气极为自由,遂成为传播革命思想的中心,诚如章炳麟所说:“多述明清兴废之事,意不在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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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在主持爱国女学期间,凡革命同志,如徐锡麟、秋瑾、陶成章、杨守仁、黄兴等到上海时,他都借该校为招待接洽之机关。他办学的方针,并不取贤母良妻主义,乃欲造就虚无党一派之女子,在校中为学生讲法国革命史及俄国虚无主义等。蔡元培“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在爱国学社中竭力助成军事训练,算是下暴动的种子。又以暗杀于女子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我在教育界的经验》)。由于暴动、暗杀最好的武器是炸弹,所以他在爱国女学中特别注重理化,以试造炸弹。当时与他一起研制炸弹的同志,有钟观光、王季同、杨守仁、何海樵、苏凤初、孙毓筠等,而黄兴、蒯若木也自东京送来弹壳相助。辛亥革命时,爱国女学的学生多有从事南京之役者,便是这个时期教育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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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报》原是一份同情变法及君宪的报纸,直到爱国学社成立后,《苏报》主人陈范与蔡元培、吴敬恒、章炳麟等相结纳,方与学社订约,每日由学社教员撰论说一篇,苏报馆则每月津贴学社一百元以为酬,这才转变为革命性的报纸。南洋公学的风潮,已揭开了近代中国学生革命运动的序幕,《苏报》又特辟“学界风潮”一栏,报道各地官立学堂腐败情形,鼓动学生退学。于是,学生反抗学校当局不合理的压迫乃成为全国普遍的风气。南京陆师学堂、浙江求是大学堂、杭州陆师学堂等,相继发生学潮。年轻的一代从驯服变为反抗,使清廷穷于应付。学潮发生的原因很多,但《苏报》的鼓动要为重要原因之一,则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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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除了在学校中鼓吹革命外,又以教育会的名义在张园举办了一连串的演说会,发表革命及“排满”言论,遂使张园成为一处讨论政治或鼓吹革命的集会场所,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所有的演说词以及教育会、爱国学社与东京方面各革命团体的活动,《苏报》均以显著地位予以披露,气势甚壮,可以说是教育会成立后的全盛时期。至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五月,教育会与爱国学社为主属问题发生内讧,而《苏报》则改请章士钊为主笔,刊载章炳麟之《康有为》《客民篇》《读〈革命军〉》《序〈革命军〉》等文,言论之激烈,达于极点,并直呼清帝为小丑,遂引发了轰动一时的《苏报》案。上海的革命活动,受到严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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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排满”而渐及反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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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报》被封后,蔡元培又与陈竞全、王小徐等创办《俄事警闻》报,于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发刊,其发刊的动机为“同人因俄占东三省,关系重大,特设警闻,以唤起国民,使共注意于抵制此事之策”,并在创刊的同时发起组织“对俄同志会”,以研究对付东三省问题之法。这时上海革命志士的注意力,显然不再像《苏报》时代专致力于“排满”,对帝国主义的侵略,也在谋求抵制之策。蔡元培曾用白话写了一篇小说《新年梦》,在《俄事警闻》报上发表。在该文中,他假借一自号“中国一民”者梦游之见闻,表达一个严肃问题:怎样才能造一个新中国?在外交方面,他提出了应办的三件事:第一,恢复东三省;第二,消灭各国的势力范围;第三,撤去租界。等这三件事完成后,再由中国提出弭兵会,设万国公法裁判所,练世界军维持和平,于是世界大同。论者谓这是国人倡议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最早记录。至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正月十一日,《俄事警闻》改名《警钟日报》,正式揭出以“抵御外侮,恢复国权”为目的,其反帝国主义之旗帜,益为明显。终因揭露德国人在山东经营铁路、开采煤矿等密谋,引起上海德领事交涉,而于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二月被迫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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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会成立前后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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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七月二十日,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蔡元培于九月二十九日由何海樵介绍入会,旋由吴春旸推荐为上海分会会长。在当时同盟会的领导阶层中,他与黄兴、张继在上海即相熟,对中山先生虽然心仪已久,但尚未谋面。他之所以被推为上海分会会长,因素很多,主要是与他在上海所主持的种种革命活动及光复会会长的身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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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复会是由留日学生所组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演变而来。暗杀团团员龚宝铨等到沪,与蔡元培洽商,于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冬成立光复会,推蔡为会长。光复会之组织,本为暗杀计,然亦招罗暴动者。暴动则须借重秘密会党,时陶成章在浙江金、衢、严、处等地联络各处会党,准备联合行动;绍兴一带,则另有一派会党,由徐锡麟、王金发、竺绍康等统率。二派之间各不相谋。蔡元培因与陶、徐二人均相识,特邀二人到沪,恳切商谈,促使浙东两派革命党互相合作,均加入光复会(见蔡元培《自写年谱》手稿)。蔡元培德行有余,声望亦高,足资号召,但就从事实际工作和活动而言,则非其所长。故自陶、徐入会后,光复会领导之重任便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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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会成立后,革命的重心在日本,上海因《苏报》案后部分同志星散,声势大不如前。蔡元培在此期间的活动,显然也没有加入同盟会之前那么活跃。据现存一份不太完全的《中国同盟会成立初期(乙巳、丙午两年)之会员名册》记载,经他主盟入会的有十三人。又曾加入暗杀团,赁屋学制炸弹。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年)五月十二日,邹容墓前纪念塔落成,特举行纪念会,蔡元培当场发表演说,据蒋维乔在《中国教育会之回忆》一文中说:“蔡先生是日之演辞,特别警策。因此,陈英士闻而感奋,回里变卖不动产,从事实际革命工作,后来成就伟大事业,发端乃始于此。”足见其感人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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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会成立后,兴中会和华兴会的名义不复存在,但光复会在江、浙、皖一带的组织,并未因同盟会的成立而改组,仍沿用光复旧名。光复会的骨干如章炳麟、陶成章等,在同盟会筹组期间都没有直接参与,在同盟会成立后,虽与不少光复会会员相继加入了同盟会,但终因两会领袖间的个人冲突导致分裂,分途发展。蔡元培虽曾为光复会会长,由于素性恢廓,并无自限于光复会之意,自加入同盟会后,即以整个革命团体之一分子自居,不似章、陶诸人之隘。其革命救国的事业,从此即与三民主义的革命大业化合为一,凡事均以整个革命团体的立场为着眼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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