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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01 彭内尔雇用我为《京津泰晤士报》工作是在1930年底或1931年初,当时俄文《晨报》关了门,我实足年龄刚过15岁。这张报纸为天津英租界上层人物所有,是他们的喉舌。从1914年到1930年,它的主编是H.G.W.伍德黑德,一个顽固分子,对中国的蔑视是根深蒂固的(英租界上层人物中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他的继任者彭内尔在内心里对于中国和中国人是较为尊重的,实际上还有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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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03 伍德黑德和彭内尔代表了在华英国新闻从业人员的两代人。前者于1902年来华,那时中国的“义和团”运动刚被外国武装镇压下去。他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那个时代里成长起来的,并且非常留恋那个时代。彭内尔则是在出现许多新变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那个时期。看一看他们两人的经历就可以知道这种历史背景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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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05 伍德黑德认为中国在1911年从帝制改为共和是一个错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力图使中国摆脱中立,站到协约国一边,后来中国果然“参战”,其实中立是符合中国利益的。由于他在这方面的劳绩,英王授予他“不列颠帝国勋章”。他坚决维护领事裁判权和外国人在华享有的其他特权,对中国的民族和社会革命恨之入骨(他尖刻地讽刺孙中山,把孙中山看成是魔鬼,是中国民族和社会革命的化身)。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前后20年中主编的《中国年鉴》英文版(每年出版厚厚的一册)被绝大多数西方人当作最标准的、最可靠的有关中国的手册。他从理论上为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的行径,特别是把清朝末代皇帝溥仪扶植为“满洲国”的傀儡皇帝评功摆好。但是,一度依附于英国的盟邦日本早就处心积虑要把英国的势力逐出中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是这个他曾为之吹捧的日本让伍德黑德饱尝了铁窗之苦,而不是像其他敌国平民那样只是关进拘留营。最后他是在交换战俘中被遣回的,已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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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07 彭内尔同伍德黑德的经历迥然不同。他于1912年来华,才21岁,这时中国刚从帝制改成共和。他1916年到《京津泰晤士报》工作,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在他主持编务期间,他表现出对中国革命、对孙中山、对国民党左派,有时甚至对中国红军的同情。同伍德黑德相反,他站在中国一边,反对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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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09 但是在英国国内政治中,他却异想天开地支持奥斯瓦德·莫斯利爵士(1),从工党左翼到“英国法西斯同盟”——这个组织宣称支持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所赞成的“合作国家”因而吸引了他,但他并不全盘接受纳粹的种族主义(彭内尔夫人是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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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11 在“二战”期间,我曾同他在印度重逢。他在英国新闻部任职,为反对日本而努力工作,但对于“反法西斯战争”的提法仍然嗤之以鼻。“二战”后,他任香港英文《南华早报》主编,晚年写了一本回忆录《终生同中国人民在一起》,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当友好,特别敬慕周恩来,他从1919年天津的学生运动开始就知道了这个名字。他后来活到高龄,退休后回到西班牙,在那里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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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15 作为在职培训,我在《京津泰晤士报》的工作很有好处。这张报纸每天出版16至20页(包括广告及已打好的纸型),编辑部一共只有七名工作人员。我那时18岁,看校样、做标题、排版式、写本地新闻(从婚嫁、丧葬到警察和法院办案),还要担当体育报道和音乐戏剧评论的任务。有时彭内尔身体不适或外出,我甚至于还要代他写社论——在我写的社论中显示出我的一些已经颇为激进的观点。例如在较早写的一篇关于美国罗斯福政府的社论中,我提出疑问:“是谁的新政?”是要离弃造成1929年经济大萧条的那种经济体制,还是想努力保住它?在另一篇评论“技术官僚政治”(被认为是另一种克服经济衰退的万应灵药)的文章中,我批评它对社会力量的忽视。1932年,古巴的马查多(2)独裁统治为巴蒂斯塔中士(他那时看起来似乎倾向于民主)所推翻,我在社论中把这次事件同俄国的十月革命相比,就因为后者也是由军士来指挥新组成的军队的。这当然是一种目光短浅的看法,巴蒂斯塔后来变成了另一个反动的、半殖民地的独裁者,在1958年为菲德尔·卡斯特罗所推翻。1933年,我在社论中对在德国新上台的希特勒进行攻击,天津的纳粹分子因为他们的“领袖”被攻击而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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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17 彭内尔对我写的东西从不审查。1934年我19岁,结了婚。他把我的工资加了一倍——每月100银元,相当于50美元(仍然只是从英国国内请来的大多数低级职员工资的一个零头)。但不论是我的能力还是我的“廉价劳动”,最后都未能使我在《京津泰晤士报》待下去。报社经理有一次看到我的口袋里插着一本美国共产党的出版物,就把我开除了。彭内尔在一份为我准备的推荐信中大事夸奖我对报纸工作入门之快,但却为自己开脱道:“……爱泼斯坦的观点适宜于持自由主义或激进观点的报纸。”在半殖民地中国,这样的“推荐信”无异于一张“不宜雇用”的证明书,所以我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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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21 在《京津泰晤士报》工作期间,我开始同几位年轻朋友(犹太人、俄国人、德国人、英国人都有)聚会,大约每周一次,讨论马克思主义与时事。我们阅读社会主义经典著作、苏联出版物、R.帕姆·杜德的《法西斯主义和社会革命》及约翰·斯特雷奇(3)的《即将到来的权力之争》等书籍。但是,我们的圈子很小,我不记得曾专门讨论过中国和中国革命问题。尽管我们对中国和中国革命一般说来是同情的,我们的心却在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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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23 在《京津泰晤士报》工作的约三年时间内,我也没有专门写过关于中国的报道或社论。同中国关系较为密切的是我写的两篇书评,一篇是评论欧文·拉铁摩尔所著的《到土耳其斯坦的沙漠之路》,另一篇是评论埃德加·斯诺所著的《远东前线》。这是他们早期的著作,后来他们都成了著名作家。斯诺的里程碑式的著作是《红星照耀中国》,我同他很快建立了长达40年的友谊。我同拉铁摩尔也成了老朋友,虽然我们的交往不是那么经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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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27 脱离了《京津泰晤士报》之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我处于失业状态。我同一位比我年长的朋友合作,开办了一项商业性的翻译服务,主要是把俄文译成英文,天津的俄国商人很需要这项服务。我自己还翻译了一些学术性的东西出版,其中最长的是一篇关于中世纪蒙古法律(成吉思汗统治及以后一段时期)的论文,作者是一位这方面的专家、俄罗斯教授V.A.里亚萨诺夫斯基(后曾在美国俄勒冈大学任教)。这篇论文先在北京出版的《中国政治及社会科学评论》上连载,后单独成书。另一篇较短的东西是一本政治经济小册子《中国和白银》(中国刚放弃银本位并把白银卖给美国),作者是M.格里维奇,曾在莫斯科大学任讲师。40年之后,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目录索引卡片中居然发现在我的名下有这两本书的记录,使我大为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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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29 这种双语转换工作在一些新的方面扩大了我的俄语和英语词汇。但不论是我还是我的伙伴都不懂中文,所以我们没有做任何中外文的翻译——这是租界生活封闭性的又一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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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31 尽管身处殖民地环境,反对殖民主义的同情心促使我在越来越多的事情上站在中国和中国人一边。其中的一件事是我同《京津泰晤士报》老同事安妮·伯内特对天津的“英国市民图书馆”拒绝中国人入馆阅览和借书抗议无效,愤而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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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33 这个图书馆虽然为殖民官员们所有,但藏书丰富,管理完善。我在这里浏览了许多种百科全书,并且多年来借阅了各种各样的书刊——各种不同的政治、文学、学术流派,从左到右的政治派别,从古典到近现代都有。我不可能去购置那么多的书籍,但在这里我几乎能找到我所需要的所有书籍。它有助于我接受教育,我也认为它很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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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35 但是,它的藏书虽然十分广泛,关于入会的规定却表现出典型的褊狭心理——中国人不准参加。在一次年会上,在中国成长的安妮要求修改这一规定,我表示支持。但我们发现我们是在同一座石墙打交道。反对的理由是可笑的,大多数还带有侮辱性。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欧亚混血儿(他的母亲是中国人)甚至于提出了这样的论点:如果图书馆的书进了一个中国人的家里,谁知道会把什么样的细菌带出来传染给我们!这次会议之后,安妮和我退出了这家图书馆,她组织了一个“书虫俱乐部”来取代它。参加这个俱乐部的人拿出书来相互借阅,并开会讨论。华人会员中有黄佐临,他是关于萧伯纳和布莱希特(4)的青年专家,后来成为杰出的剧作家。外国人会员中有两位美国女青年会的秘书——莉迪亚·约翰逊和伊丽莎白·希斯,她们都有进步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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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39 我自己的兴趣逐渐地,然而是决定性地转移到中国的事件和发展趋势上来,在以后的数十年中,中国实际上成为我写作的唯一主题。起初我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向国外出版物投稿,常用笔名,因为我“无国籍”,极易受到伤害。最早是一组简短的连续报道,发表在马尼拉的《菲律宾自由报》上,作为该报的一个流动记者,描写个人旅行中所见的日本占领下的中国东北(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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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41 接着我在纽约出版的刊物《民族》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红军长征的文章,一个朋友把它译成法文,刊载在巴黎出版的一张日报《不妥协者》上。关于长征,我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消息来源,我是从蒋介石办的报纸上看出来的(因此难免有错误)。这些报纸经常刊登一些红军在某地被“击败”或“消灭”的报道,我就在地图上寻找这些地方,做上标记,从中不但可以看到红军还存在,并且还在战斗前进。历史已使我相信,中国的革命不论遭受何种挫折,总是不可摧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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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43 我的这篇报道捅了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几乎给我带来麻烦。但我当时一无所知。1935年初,在一份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上,发起了一场对“美国的自由主义和激进报刊”的攻击,矛头主要指向我在《民族》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这份刊物就是由J.B.鲍威尔主编的《密勒氏评论报》,它对中国是友好的,但把蒋介石看作是中国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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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45 当时斯诺挺身而出,为我辩护。他在1935年4月1日写信给《民族》和《新共和》这两个刊物,信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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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47 ……传教士们因为你们的态度而大为沮丧……正在策划使你们正确地认识到“有关中国赤党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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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7949 目前,在华北正在进行一场嗜血的搜捕行动,要找到这个冒名为Crispian Corcoran的人,因为他被怀疑为那个正在误导你们的最坏的坏蛋……我偶然碰到过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是一个十分杰出的、精明的新闻记者,他的责任心是毋庸置疑的……我的印象是,他的报道是在中国当今的混乱局面中所可能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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