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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51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杨绛得偿所愿,和钱锺书都分到新成立的文学研究所,“我们当然愿意研究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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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53 成立之初,郑振铎、何其芳分别担任正副所长。研究员只有寥寥几人,钱锺书、杨绛、余冠英、罗念生、缪朗山、贾芝等,他们被称作“老先生”。杨绛刚过40岁,对这个称呼很不习惯,后来这位“政治系毕业生”就琢磨明白了:“老先生”是对“老朽”的尊称,跟“同志”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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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55 杨绛属于外文组(今社科院外文所)。说是外文组,其实最初只有一个英文组,除了“老先生”,还有三个“年轻人”:朱虹、徐育新、杨耀民。如今,朱虹是“年轻人”里唯一的健在者,她向笔者回忆道:“第一次见杨先生,她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对年轻人很和气;皮肤特别白,总是穿得很整齐。”朱虹记得:“当时,其他‘老先生’基本都是二级研究员,唯独把杨先生评为三级副研究员。我们私下议论,觉得不公平,可是杨先生不在乎,她一点都不看重这些虚名。”杨绛翻译了一首英国诗人蓝德的四行短诗,简直就是她的心声:“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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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57 朱虹觉得,杨绛那时候在翻译上就属于“独树一帜者”。“当时文学研究所奉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观点。杨先生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大框架下,从‘体裁’出发选择自己关注的作品,比如她翻译的《小癞子》,属于‘流浪汉小说体’。她没有从‘题材’选作品,比如翻译工人运动题材。这就真是走在很多人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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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59 1957年,杨绛接到翻译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著名骑士小说《堂吉诃德》的任务,被告知可用任何译本。精通英语、法语的她找来五种英法译本,仔细对比后,觉得译本代替不了原著。于是一年后,47岁的杨绛开始学习西班牙文。此时,“大跃进”开始,学术界搞起“拔白旗、插红旗”,把反对浮夸风的知识分子当作有资产阶级学术观点的“白旗”。杨绛和钱锺书的一些学术论文都成了“白旗”。杨绛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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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61 董衡巽就是在这时从北大西语系毕业,分配到文学研究所,有一段时间成为杨绛的学生。他告诉笔者:“早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曾问朱光潜先生‘谁的翻译水平最高’,朱先生说:‘诗歌翻译数卞之琳最好,理论翻译我算一个,散文翻译数杨绛最好。’我分到所里之后,杨先生负责带我,我真正看到她翻译的认真。钱锺书先生也很推崇杨先生的翻译,按钱先生的标准,她在翻译上达到了‘化境’,既神似又形似,就是出神入化的‘化’,这在翻译上是非常难取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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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63 挨批斗:“怒目”之余,还有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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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65 有时候,政治就像海上的大风浪,避也避不开。到了这时节,“年轻人”眼中“和颜悦色、温文尔雅”的杨先生,就会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了。但和多数人不同,杨绛是一种智慧的、带着点儿幽默的“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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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67 在清华大学时,有一次大礼堂开会,忽然有个杨绛从未见过的女学生跑上讲台,挥手顿足地控诉杨绛“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教导我们恋爱应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大家一听,这简直太不像话了!目光满场搜寻这位“专谈恋爱”的教师。杨绛气坏了,“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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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69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拎个菜篮子,专门到校内菜市场人最多的地方去转悠,看看不敢理她的人怎么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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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71 第二次“怒目”是在“文革”初期。郑土生回忆:“1966年,有人污蔑钱锺书先生,说他的桌上不愿意放毛主席的著作,并贴出大字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罪名。杨绛先生觉得冤枉。那天晚上天快黑了,她带着钱先生,拿着手电筒和糨糊,把写好的一张小字报贴在大字报的下面,申明没有这回事。当时,我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也不避我,但是彼此间都不敢说话,贴完小字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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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73 反贴大字报,这还得了。“所有老干部和‘老先生’都不敢在人家批评自己的大字报下面反驳,杨绛先生立刻被拉到千人大会上批斗示众。”革命群众要她低头认罪,谁知杨绛竟和革命群众顶嘴了,还跺着脚说:“就是不符合事实!”郑土生说:“整个‘文革’期间,敢和革命群众发脾气的,外文所只有她一人。她晚年谈起这事还不无得意,因为她坚持不认假账、不说假话,爱护了钱锺书先生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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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75 后来,何其芳等“黑帮”挨斗,杨绛和钱锺书坐在台下陪斗。早就熟悉这套程序的杨绛感到“困倦异常”,低着头打瞌睡。忽然有人大喝:“杨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台!”杨绛忙睁目抬头,心里有些慌张,可是过一会儿又瞌睡了,结果夫妇两人都被叫上台戴高帽子。“我学得诀窍,注意把帽子和地平线的角度尽量缩小,眉眼全罩在帽子里,形成自然低头式。如果垂直戴帽,就得把身子弯成九十度的直角才行。”这聪明的小诀窍,让人看到了杨绛苦难中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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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77 郑土生还记得,1966年8月27日对杨绛来说,是非常不幸的一天。白天,在办公室,她被迫交出即将完成的《堂吉诃德》全部译稿,未留底稿。晚上,在宿舍大院,她被剃成“阴阳头”,一半头发被剃掉。钱锺书见状,比她还着急:“明天怎么出门啊?”那时“牛鬼蛇神”是不准请假的,得天天等候挨斗。杨绛却灵机一动,找出女儿钱瑗几年前剪下的两条大辫子,用钱锺书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足足费了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第二天早晨开始,她就戴着这顶假发出门,还能很幽默地想着:“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根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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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79 董衡巽用一句话概括了杨绛的“怒目”与幽默:“杨先生这个人,没事,绝不去惹事;有事,也绝不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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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81 会看人:试探“披着狼皮的羊”,救回“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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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83 《堂吉诃德》译稿被没收了,但堂吉诃德的探险精神留在了杨绛的脑子里。她对革命群众很好奇,自己的检讨上每次都有一句狠狠的批语“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可她偷偷端详“监管小组”的审阅者,面目又十分和善。杨绛便颠倒过来,称他“披着狼皮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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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85 她忍不住向他们“探险”。一次,宿舍大院里要求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上用朱红油漆写上毛主席语录。杨绛住在三楼,不能站在窗外写,只得在屋里写反字。杨绛为了完成这项任务,向“监管小组”请了一天假。结果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偷得‘劳’生‘半’日闲”。不久,她又找到另一位监管员,以修煤炉为由,请一天假,只费了不到半天工夫修好了,又得半日清闲。再过些日子,她直接向那位“披着狼皮的羊”请假看病,他并不盘问,点头答应了,杨绛其实不用去医院,在家休息,又偷得一日清闲。她很高兴地发现,所里的这些革命群众,其实都是“披着狼皮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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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87 “她看人很准。”董衡巽告诉笔者,“她曾说,人啊,就像一本书,有些你看得懂,有些你看不懂。”杨绛认为董衡巽就是“看得懂的,心很细,说话很含蓄”。后来,董衡巽果然含蓄地保护了杨绛——她认为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语言很美,就让董衡巽读他的作品,如《1984》《动物庄园》,这是董衡巽第一次看到反共反苏的小说。但他从来没有去检举揭发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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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89 对“看得懂”的人,杨绛很和善。那时候所里的晚辈工资不高,每月56块钱。逢年过节或是家有急难,杨绛就给他们一些资助。朱虹回忆:“有一次我和丈夫柳鸣九要送孩子回老家,因为没钱而犯愁,杨先生知道了,立刻送了300块过来。”董衡巽算过一笔账,每年春节、“五一”“十一”三个大节日,杨绛就要给好几家送钱,别看钱锺书工资356元,杨绛工资280元,“逢年过节,两位先生反倒是要过苦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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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91 当年郑土生打算自杀时,还惦记着要还杨绛的75块钱。也正因此,他被杨绛救回一命。“60年代末70年代初,很多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天天开会被批斗,就想到了自杀。我也在批斗会上被逼指认反革命,但我不想诬陷别人,也想自杀。我死前决定把欠杨绛先生的钱还清,把存折和现金加在一起,有75块钱,用纸包起来,塞到杨先生的抽屉里面。第二天中午,其他人都去买饭了,杨先生突然从外面很急地跑进来,把存折和现金扔到我的抽屉里面,还附有一张字条:‘小郑,我们准备要下干校了,大家都在走,这个钱我不需要,你给自己买点生活必需品吧。’最后还说了一句,要保重身体。”郑土生说:“当时写这张纸条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她自己‘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还没有摘,我也是被批斗过的。她同情我,没有把我当成敌人,在别人都不敢和我说话的时候鼓励我,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杨绛赞赏他宁可自杀,也不说假话诬陷他人的品德,把他当作“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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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93 1976年,因为对“文革”不满,郑土生给中央写了一封信批评江青,当时“四人帮”还没倒台,邓小平尚未复出,结果可想而知。“很快,从公安部下文到社科院,要求对我实行隔离审查。要把我的信公布,发动群众批判我。”那时候,郑土生的儿子郑鹏刚刚出生,名字就是杨绛和钱锺书取的。杨绛知道后,“立即对我说,你不用担心郑鹏,如果你有意外,我们会立刻托人把郑鹏养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冒着风险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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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95 再成名:接受政治礼遇,婉拒美国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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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97 1972年,杨绛和钱锺书作为“老弱病残”离开干校,回到北京。杨绛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可以重新翻译《堂吉诃德》了。“所里要把‘老先生’们的东西还给他们,杨先生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那个被没收的《堂吉诃德》的稿子!后来,外文组的支部书记在办公室一个犄角旮旯处找到了,交还给她。杨先生真是如获至宝。”朱虹告诉笔者,因为中断了六年,杨绛只得从头开始再译,一头栽入西班牙语《堂吉诃德》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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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15299 1978年3月,杨绛的心血译作、72万字的《堂吉诃德》终于出版,这是直接从西班牙文译为中文的第一个版本,人们排着长队,将首印的10万册抢购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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