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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87 中国哲学史教研室支部专门开会复盘了会议状况,也认为“在理论上打了一个没有准备的仗”,没有给重点发言者艾思奇、孙定国及时提供冯友兰等资产阶级教授的最新情况,因准备不足,针对性不够,使会上对一些错误的观点批判无力,科学性不强,没有能解决什么问题。事后支部整理了一份总结,也不无担忧地表示:“在党内应该说是在理论上准备不够,发言比较空洞,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没有完全摆脱教条主义。”(见1957年4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让教研室支部无法容忍的是,会上居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艾思奇的看法,即认为唯物主义的特点只有三种基本形式,众人认为中国唯物主义的特点就是在基本形式上与欧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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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89 处于挨批的位置,冯友兰是不敢说此类意见的,他只是嘟囔着说,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即在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因为大家解决的是继承什么的问题,而不是解决怎样解决的问题。他这么一表态,一些与会者反而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应承认他的意见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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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91 值得注意的是,冯友兰在会场中得不到应有的学术尊敬,有几个年轻发言者批判他时指着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让相熟的老学者、老学生看了伤感不已。老学生卢育三跑去向主办方提意见说:“金(岳霖)先生、冯先生都是全国著名的老学者,指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这成什么话。”系主任郑昕则感慨地说:“有的人发言像是吵架。”党内资深哲学工作者关锋的发言就带有他向来的大炮式风格,逼人的气势就让有些老教师平添了不少的思想负担,后来的发言多少有所保留,生怕有口误。而同系教授洪谦的发言涉及私人纠结,东北人民大学助教吴锦东不快地表示:“洪先生发言态度不好,是对冯友兰先生进行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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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93 就是这样批判倾向鲜明的座谈会,到会的一些外地高校教师还是觉得较为温和,能够接受,居然说好者居多。武汉大学哲学系谭介甫说:“这样的会议只有在中央才能开,在武汉就不行。”这就从侧面反证出全国高校当时四处开花、斗争过火、毫无节制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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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95 虽然在会上受到“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观点”的指责,作为被批判主角的冯友兰依然保持平和的心态,问及意见,他只是淡然地说出一句:“这次讨论的都是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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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497 直到1965年北大社教运动中,回顾以往哲学系斗争史,还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出:“1957年1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上,冯友兰、贺麟等猖狂地攻击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与党争夺学术的领导权。”发言者认为当年系里负责组织这次会议的党员干部表现相当软弱,对胡绳、艾思奇等同志驳斥冯友兰、贺麟的错误言论支持力度不够。能否对冯友兰及错误思想展开有效的斗争,后来一直成为衡量哲学系党组织是否具备战斗力、是否够格的标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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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01 1952年院系调整时,为了便于思想改造,有意从全国范围内调来一批哲学资深教授集中在北大哲学系,教授总人数高达29人,使哲学系成为北大老教师最多的单位。因此高层就始终认为,这个系天然就存在着严重的两条道路斗争。让党委没想到的是,部分哲学系党政负责人迎合教授们的意见,也主张单纯搞哲学史、逻辑学。后任学校党委书记陆平曾恼怒地指责说:“在1958年以前,自己还不能开历史唯物主义课。本来在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就占据上风,我们已很少作斗争,加上国际修正主义的影响,结果资产阶级思想任意泛滥,一时造成学生不愿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兴趣反在于唯心主义。羡慕崇拜资产阶级教授,甚至有的学生抱着这样的志愿,一生只要学到半个冯友兰也就心满意足了。”(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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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03 陆平还责怪自己的前任江隆基患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在《人民日报》“六八”反右社论发表之前没有有意识地组织老教授鸣放,引蛇出洞的措施不力,没有适时暴露右派言行,因而错失打击的良机。陆平他们后来想以补课的形式诱人入网,但已无人中招。他说:“按哲学系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老教师本来是右派,但因放得不够,放得差,划不上右派。实际上保留了一部分资产阶级右派阵地,留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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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05 整个哲学系共处理了36名右派,但多是青年学生。在29名老教授中,仅仅划了一个张岱年为右派,而且还不是头号人物,战绩微小,让后任的校党委成员们追悔莫及。陆平和反右班子曾经分析说,冯友兰他们从斗争中学到了经验,看形势办事,斗一斗,就缩一缩,因而不易抓到他们右派的证据。心理专业教授桑灿南在6月7日刚露了一点攻击肃反的苗头,第二天一听“六八”社论发表,便不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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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07 党委常委、人事处处长伊敏曾在全系党员大会上披露,学校曾经暗地里搜集过哲学系几个老教授的材料,但在党委会逐个研究时,终究觉得他们暴露不够,材料不足,未能成为划右派的硬性根据。这只能怪江隆基当初领导鸣放太差,决心不大,动手不狠,一念之差,被动地造成荒废战机的全校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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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09 北大校方在划右派阶段出手过于凶狠,处理之重在北京高校闻名,令人闻之色变。从伊敏的发言材料中看出,反右派斗争中北大共划右派705人,其中学生591人,占全校参加运动学生总人数的7.7%,其他高等学校学生右派一般占4%左右。当时全校划右派人数最多的单位,如物四班达23%,数四二班达32%。哲学系学生右倾比例在全校也是比较高的单位之一。(见1966年1月16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21期伊敏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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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11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冯友兰他们集体逃过“右派”一劫,实属不幸中的大侥幸。这还与北大反右后期的一个拐点相关:在鸣放期间,很多中间群众都有少量或轻微的右派言论,划右派开始后他们顾虑特别大,总觉得有些已划右派的言行跟自己相类似。有的右派较多的班如果再划新的右派,那这个班级就有崩盘的可能。全校还发现一些中右群众已经紧张得失控,竟然自报右派数。因此市委及党委不得不从策略上去考虑,确定“分化孤立右派,团结中间群众”的新原则,一下子刹住大规模的划右派的做法。假设当时北大反右浪潮没有及时止住,再想进一步扩大右派分子队伍,凭着那股可怕震慑、法力无边的做法,估计冯友兰他们也是会被人多方收集罪名、罗致网内,划为右派的绝不仅仅只是张岱年一位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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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16 20世纪50年代后期,冯友兰与同事们讨论编写中国哲学史教材。右起:冯友兰、汤用彤、任华、黄子通、汪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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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18 可以确认一点的是,冯友兰他们此后一直没有摆脱政治性的歧视和追击。1959年11月系总支向上汇总说:“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冯友兰,为老牌的唯心论者,政治上中右。副主任张岱年是个右派,已免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反马克思主义,最近一年来借口生病需要长期静养,已完全不参加工作和政治活动。心理学教研室主任沈廼璋,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唯心论一套不肯动……”而哲学系有旧哲学、心理学的教授29人,分布在四个教研室中。而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生力量不足,青年助教只有寥寥16人,而且大多数是最近一两年留下来的毕业生,不要说“旗鼓相当”,连“通风报信”也顾不过来。(见1959年11月10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层骨干师资情况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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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20 这就是北大党委最为担忧的战斗不力的局面。陆平曾总结说:“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势力是强大的,不仅有首屈一指的大师冯友兰,还有一些国内的第一位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这些人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是根深蒂固的,绝不要看见他们一时的进步表现,就放松同他们之间的斗争,过去几年学校党委因此吃过大亏。”(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陆平发言)为此,北大党委始终对冯友兰他们高挂“督战牌”,时时不得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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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22 反右以后,中共高层对哲学工作的开展不是十分满意,一涉及旧式哲学教授及其教学工作,言语中时常流露贬损、不屑的意思,大有不以为然、看不上眼的蔑视感觉。1958年7月28日,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会上传达毛泽东的新近讲话内容:“主席说不要把哲学看得很神秘,小孩子也懂哲学,你问他妈妈是人是狗,他也会说是人,这就是唯物论(反映论),小孩看电影也爱问哪是好人哪是坏人,他也是在找对立面。”(见1958年7月28日陆定一《党校工作会议上的报告》)毛泽东以小孩的口吻化大为小,把专业性极强的哲学学科弄得极其简单化、稚嫩化。而康生在党内几次讲话谈及冯友兰、张岱年近乎谩骂,毫不客气,他说:“冯友兰的哲学,说什么抽象的意义,实际上他的哲学并不是什么哲学,说好一点是语言学,只是玩语言上的诡辩。”“张岱年去年写的荀子的哲学思想简直是胡说八道,《学习》杂志还给登了,真丢人,那些人就欺骗我们不知道,其实,翻翻荀子的书,查对一下就知道了啊。张岱年有什么实学呢?只是诡辩,现在已成右派了吧。”(见1958年6月5日《康生同志在中宣部召开的政治理论教育工作座谈会上讲话》)康生以文教主管者的身份公开否认冯、张的才学,称之为“诡辩”,在党内层层传开后,增加左派斗争的筹码和本钱,更加重冯、张的整体政治压迫感和被围追力度,只能使自己周遭的生存环境严重劣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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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24 在不断敌视、贬低的情况下,北大党内已把冯友兰的问题上升到阶级斗争、腐蚀青年的程度。北大党委统战部副部长赵国栋的言论最有代表性,他在市委内刊《北京工作》第246期刊发名为《发动群众,破除迷信,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展开批判》的文章,直接点了冯友兰的名字,以他为例说明腐蚀青年的危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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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26 教授们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地腐蚀了青年,不少青年教师和学生曾经把“向科学进军”看成“向资产阶级专家进军”,在学术上也步资产阶级教授的后尘。许多人并没有看过这些教授的书,甚至没有听过他们的课,却一味盲目崇拜他们,认为他们学识渊博、著作多、资料掌握得多、又懂得几国外文,是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北大哲学系学生管冯友兰叫作“活字典”,有个党员甚至认为冯友兰学习马列主义比我们还强。(见1958年8月29日《北京工作》第2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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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28 这篇文章是经过北大党委授意而写的,代表了北大党内高昂的斗争姿态,在当年市委内刊发表后影响颇大,有一种示范表演的意味。连冯友兰学识渊博、“活字典”作用都不能容忍,还被看作是负面、有害的东西,显现大跃进之时北大党组织日益膨胀的严打狠打的极左情绪,灾难性的左祸现象迅速在校内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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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32 反右之后北大党委系统始终保持穷追之势,一刻没有放松收集敌情。对于重点人物冯友兰的点滴信息,党委及统战部门要求冯所在的教研室支部每周口头汇报一次,双周书面汇报一次。譬如1961年初秋系里反映,冯友兰否定大跃进的成绩,说大跃进有些像竭泽而渔,一次把鱼捞光,再捞就没有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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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34 “与党争夺青年”是冯友兰所得的罪名之一,举出的一例是为吸引助教庄印编书,冯分给庄大量稿费,对庄加以腐蚀。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称之为“按照自己的面貌精心培养他们”,冯友兰对庄印的世界观的逐渐腐蚀是“一个引人深思的例子”。吴子牧延伸说道:“有些人公然散布抵触党的教育方针的言论(如冯友兰),有些资产阶级教授专门挑选政治思想落后、业务好、听他们话的青年留作助教或研究生,使他们成为自己的接班人。”(见1964年吴子牧汇报提纲《高等学校里阶级斗争的主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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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0536 1959年系里就抓住冯友兰教学中的内容,如“中国哲学史的特点是没有资产阶级的哲学”、“孔子讲的仁是超阶级的”等,列为学术批判的重点内容。(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哲学系1956级学生为运动的激荡气氛所鼓动,以教学检查的名义,准备面对面地批判冯友兰,为此悄悄地酝酿了好长时间。有一天冯友兰讲完课夹着书包要走,学生要求他留下听意见,冯友兰当即显露慌乱的神情,只能坐在黑板前候场。哲学史教研室党支部负责人孔繁闻讯赶来,对这样突然袭击的方法表示不赞同,56级几位党员学生当即找到系总支办公室,在场的总支副书记任宁芬也希望学生背靠背搞,学生坚决不答应,只好又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最终同意他们的请求。结果这个临时批判大会就在教室里仓促举行,挤满了一百多位激情难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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