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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还责怪自己的前任江隆基患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在《人民日报》“六八”反右社论发表之前没有有意识地组织老教授鸣放,引蛇出洞的措施不力,没有适时暴露右派言行,因而错失打击的良机。陆平他们后来想以补课的形式诱人入网,但已无人中招。他说:“按哲学系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老教师本来是右派,但因放得不够,放得差,划不上右派。实际上保留了一部分资产阶级右派阵地,留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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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哲学系共处理了36名右派,但多是青年学生。在29名老教授中,仅仅划了一个张岱年为右派,而且还不是头号人物,战绩微小,让后任的校党委成员们追悔莫及。陆平和反右班子曾经分析说,冯友兰他们从斗争中学到了经验,看形势办事,斗一斗,就缩一缩,因而不易抓到他们右派的证据。心理专业教授桑灿南在6月7日刚露了一点攻击肃反的苗头,第二天一听“六八”社论发表,便不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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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委常委、人事处处长伊敏曾在全系党员大会上披露,学校曾经暗地里搜集过哲学系几个老教授的材料,但在党委会逐个研究时,终究觉得他们暴露不够,材料不足,未能成为划右派的硬性根据。这只能怪江隆基当初领导鸣放太差,决心不大,动手不狠,一念之差,被动地造成荒废战机的全校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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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校方在划右派阶段出手过于凶狠,处理之重在北京高校闻名,令人闻之色变。从伊敏的发言材料中看出,反右派斗争中北大共划右派705人,其中学生591人,占全校参加运动学生总人数的7.7%,其他高等学校学生右派一般占4%左右。当时全校划右派人数最多的单位,如物四班达23%,数四二班达32%。哲学系学生右倾比例在全校也是比较高的单位之一。(见1966年1月16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21期伊敏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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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冯友兰他们集体逃过“右派”一劫,实属不幸中的大侥幸。这还与北大反右后期的一个拐点相关:在鸣放期间,很多中间群众都有少量或轻微的右派言论,划右派开始后他们顾虑特别大,总觉得有些已划右派的言行跟自己相类似。有的右派较多的班如果再划新的右派,那这个班级就有崩盘的可能。全校还发现一些中右群众已经紧张得失控,竟然自报右派数。因此市委及党委不得不从策略上去考虑,确定“分化孤立右派,团结中间群众”的新原则,一下子刹住大规模的划右派的做法。假设当时北大反右浪潮没有及时止住,再想进一步扩大右派分子队伍,凭着那股可怕震慑、法力无边的做法,估计冯友兰他们也是会被人多方收集罪名、罗致网内,划为右派的绝不仅仅只是张岱年一位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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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后期,冯友兰与同事们讨论编写中国哲学史教材。右起:冯友兰、汤用彤、任华、黄子通、汪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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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认一点的是,冯友兰他们此后一直没有摆脱政治性的歧视和追击。1959年11月系总支向上汇总说:“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冯友兰,为老牌的唯心论者,政治上中右。副主任张岱年是个右派,已免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反马克思主义,最近一年来借口生病需要长期静养,已完全不参加工作和政治活动。心理学教研室主任沈廼璋,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唯心论一套不肯动……”而哲学系有旧哲学、心理学的教授29人,分布在四个教研室中。而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生力量不足,青年助教只有寥寥16人,而且大多数是最近一两年留下来的毕业生,不要说“旗鼓相当”,连“通风报信”也顾不过来。(见1959年11月10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层骨干师资情况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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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北大党委最为担忧的战斗不力的局面。陆平曾总结说:“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势力是强大的,不仅有首屈一指的大师冯友兰,还有一些国内的第一位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这些人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是根深蒂固的,绝不要看见他们一时的进步表现,就放松同他们之间的斗争,过去几年学校党委因此吃过大亏。”(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陆平发言)为此,北大党委始终对冯友兰他们高挂“督战牌”,时时不得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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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以后,中共高层对哲学工作的开展不是十分满意,一涉及旧式哲学教授及其教学工作,言语中时常流露贬损、不屑的意思,大有不以为然、看不上眼的蔑视感觉。1958年7月28日,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会上传达毛泽东的新近讲话内容:“主席说不要把哲学看得很神秘,小孩子也懂哲学,你问他妈妈是人是狗,他也会说是人,这就是唯物论(反映论),小孩看电影也爱问哪是好人哪是坏人,他也是在找对立面。”(见1958年7月28日陆定一《党校工作会议上的报告》)毛泽东以小孩的口吻化大为小,把专业性极强的哲学学科弄得极其简单化、稚嫩化。而康生在党内几次讲话谈及冯友兰、张岱年近乎谩骂,毫不客气,他说:“冯友兰的哲学,说什么抽象的意义,实际上他的哲学并不是什么哲学,说好一点是语言学,只是玩语言上的诡辩。”“张岱年去年写的荀子的哲学思想简直是胡说八道,《学习》杂志还给登了,真丢人,那些人就欺骗我们不知道,其实,翻翻荀子的书,查对一下就知道了啊。张岱年有什么实学呢?只是诡辩,现在已成右派了吧。”(见1958年6月5日《康生同志在中宣部召开的政治理论教育工作座谈会上讲话》)康生以文教主管者的身份公开否认冯、张的才学,称之为“诡辩”,在党内层层传开后,增加左派斗争的筹码和本钱,更加重冯、张的整体政治压迫感和被围追力度,只能使自己周遭的生存环境严重劣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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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断敌视、贬低的情况下,北大党内已把冯友兰的问题上升到阶级斗争、腐蚀青年的程度。北大党委统战部副部长赵国栋的言论最有代表性,他在市委内刊《北京工作》第246期刊发名为《发动群众,破除迷信,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展开批判》的文章,直接点了冯友兰的名字,以他为例说明腐蚀青年的危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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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们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地腐蚀了青年,不少青年教师和学生曾经把“向科学进军”看成“向资产阶级专家进军”,在学术上也步资产阶级教授的后尘。许多人并没有看过这些教授的书,甚至没有听过他们的课,却一味盲目崇拜他们,认为他们学识渊博、著作多、资料掌握得多、又懂得几国外文,是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北大哲学系学生管冯友兰叫作“活字典”,有个党员甚至认为冯友兰学习马列主义比我们还强。(见1958年8月29日《北京工作》第2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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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经过北大党委授意而写的,代表了北大党内高昂的斗争姿态,在当年市委内刊发表后影响颇大,有一种示范表演的意味。连冯友兰学识渊博、“活字典”作用都不能容忍,还被看作是负面、有害的东西,显现大跃进之时北大党组织日益膨胀的严打狠打的极左情绪,灾难性的左祸现象迅速在校内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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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之后北大党委系统始终保持穷追之势,一刻没有放松收集敌情。对于重点人物冯友兰的点滴信息,党委及统战部门要求冯所在的教研室支部每周口头汇报一次,双周书面汇报一次。譬如1961年初秋系里反映,冯友兰否定大跃进的成绩,说大跃进有些像竭泽而渔,一次把鱼捞光,再捞就没有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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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党争夺青年”是冯友兰所得的罪名之一,举出的一例是为吸引助教庄印编书,冯分给庄大量稿费,对庄加以腐蚀。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称之为“按照自己的面貌精心培养他们”,冯友兰对庄印的世界观的逐渐腐蚀是“一个引人深思的例子”。吴子牧延伸说道:“有些人公然散布抵触党的教育方针的言论(如冯友兰),有些资产阶级教授专门挑选政治思想落后、业务好、听他们话的青年留作助教或研究生,使他们成为自己的接班人。”(见1964年吴子牧汇报提纲《高等学校里阶级斗争的主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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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系里就抓住冯友兰教学中的内容,如“中国哲学史的特点是没有资产阶级的哲学”、“孔子讲的仁是超阶级的”等,列为学术批判的重点内容。(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哲学系1956级学生为运动的激荡气氛所鼓动,以教学检查的名义,准备面对面地批判冯友兰,为此悄悄地酝酿了好长时间。有一天冯友兰讲完课夹着书包要走,学生要求他留下听意见,冯友兰当即显露慌乱的神情,只能坐在黑板前候场。哲学史教研室党支部负责人孔繁闻讯赶来,对这样突然袭击的方法表示不赞同,56级几位党员学生当即找到系总支办公室,在场的总支副书记任宁芬也希望学生背靠背搞,学生坚决不答应,只好又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最终同意他们的请求。结果这个临时批判大会就在教室里仓促举行,挤满了一百多位激情难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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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强势的学生,冯友兰只有唯诺顺从。他已习惯了这样的低调应对,内心不断累积政治风险感而使自己的心境渐趋无奈和悲凉。1961年5月在中宣部一次近乎“神仙会”性质的教材会议上,他大胆地讲了一段话,最能显示他这一段的痛楚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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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学生不敢管,不敢有要求。有一次,要求学生在考试时记住一些事实。教学检查时,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平时对我提了意见,在考试时进行报复。并且说,你那些资料是资产阶级的资料。现在的教师相当于过去皇帝的侍读,你到学生宿舍去,学生问:“你来干吗?”你辟一个房间“候驾”,学生不来,若问为什么,学生说:“太麻烦了,还是你到我们宿舍来吧。”(见1961年5月8日市委大学部《高等学校部分党外教授在中宣部召开的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上发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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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市里组织各个单位对以往政治斗争大搞甄别,有缓解、平反之意。哲学系总支谈及对冯友兰的情况,只是淡而化之地表示,冯友兰1959年在教学中提出一些错误观点,有些学生不能识别,因此系里组织学生进行分析批判是必要的。但是当时开了一次师生一百五十余人参加的大会,批判中有些简单化,有人还说他是“修正主义”则是不恰当的。(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这种事后评价既说批判具有必要性,又承认简单化的毛病,顾及两面,聊于应付,纯属一时敷衍上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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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夏季后,受大跃进后果的制约,民心慌乱,知识界反弹厉害,却以静默的抵触状态加以显现。当局忙于应付副食短缺和生产下滑,无心恋战,严酷的斗争运动渐趋平和。中共高层开始张罗国庆十周年庆贺活动,为了使来京的众多外宾确切看到建设成就,举办各类展览会成了应急的良方。刘少奇提议:“学校应该有去年那样的热烈气氛。”教育部党组书记、副部长杨秀峰找国务院文教办主任林枫商量,准备让北京的学校办一个以实物为主的跃进展览会,通过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的成果,来说明党的教育方针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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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1958年几次火爆展览做基础,1959年展览会仓促间也能顺利地举行,但原来不少夸耀、虚浮的东西被拿掉。中宣部一些中层干部参观后,唯独对没有学术批判方面的版块大有意见,认为大跃进时学术批判做了很多工作,应有所反映,哪怕搞一块展板也好。像批判马寅初、冯友兰等,不一定点两人的名,但多少要表现出来,不能让老教师翘尾巴。而冯友兰在参观此次展览会之后,表态却较为积极,说了简单几句,套话味十足:“看了展览,感到学校师生能做很大事情,尤其是清华大学密云水库工程及国家大剧院工程等,这是个大跃进,这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有的。”(见1959年9月30日《北京高校中专学校跃进展览会内部资料》)这几句平常大话,滴水不漏,与当时政治形态缝合无隙,冯友兰凭着自身的悟性和生存本能,能周全、圆润地应付事态。当时不少知识分子都爱说激动、夸张的言语,连篇累牍,像冯友兰如此简单行事的还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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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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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1961年形势缓和期间,冯友兰相对处于难得平稳的阶段,外界的压力骤然降低。最引人注目的是康生的变化,他早已对外宣称:我现在对北大的冯友兰先生采取欢迎的态度,人家承认他的抽象继承有错误,人家承认这一条就好吗?我们总要与人为善,承认他的进步,还要指出他的看法模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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