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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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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笺释亭林诗集者，于《赋得秋柳》一律之是否为阮亭《秋柳》之和作，聚讼纷歧。光绪末年山阳徐嘉《顾诗笺注》，已先标“和作”之说。[10]其后尹氏亦力主之，至谓“《秋柳》自系和王贻上者，殆亭林以贻上后日显贵，不欲以其名氏见集中耶？”[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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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1934年秋，粤人黄节（字晦闻，1874—1935）为北京大学诸生讲授顾亭林诗[12]，时值“九一八”、“一·二八”之后，日寇方肆虐于中土，夷夏之防与民族之义，亟待发扬。晦闻“盖鉴于国家民族危难之日亟，故欲踵仿亭林之志事，于人心学术深植根底，以为后日恢复之计”[13]。是以晦闻讲亭林诗，凡涉其平生行谊者，必强调其刚严方正之性格。以故，其释《赋得秋柳》一律，遂力排众议，奋力抨击和诗之说。盖自晦闻视之，阮亭年辈既晚，又应清朝科举，亭林何由和其诗作？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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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明湖水面亭，杨柳千余株，咏者不止阮亭一人。亭林此诗题曰“赋得”，不云“和作”，又只一首，不是四章，知其非和阮亭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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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就阮亭《渔洋诗话》及《亭林诗集》均未尝道及对方一事，隐指二人向无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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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渔洋诗话》举《秋柳》和诗，王西樵（士禄）、徐东痴（夜）外，未举亭林；其《诗话》全部，亦未尝及亭林之诗；而《亭林诗集》不道渔洋一字，岂得以《秋柳》相同，遂目为和作？[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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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犹未已也。晦闻复就亭林诗题“赋得”二字，溯其源流，断言此诗非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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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梁以前，未有以“赋得”命题者。梁简文有《赋乐府得大垂手》《赋乐名得箜篌》，又有《赋得陇坻雁初飞》《赋得桥》《赋得舞鹤》《赋得入阶雨》《赋得蔷薇》《赋得白羽扇》诸篇，自是而后，以“赋得”命题者代有矣。亭林此篇题以“赋得”，明其非和。夫赋者，咏也，如梁简文帝《咏柳》一首，与《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一首，题各不同，可证亭林此篇命题之例。……就以体制论，和诗多步原韵。……而亭林此诗用韵，与阮亭全然不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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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闻作此辩解，“盖恐当世以亭林此诗比之阮亭”[17]。其用心之良苦，亦可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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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18]及王冀民《顾亭林诗笺释》[19]出，则和作之说又见兴。其中王蘧常驳证晦闻所举尤力，以为“皆不足为非和诗之证”[20]。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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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亭林）时在济南，考《同志赠言》此时有王士禄赠诗，徐元善济南赠诗。……士禄为士禛仲兄，元善则其外从兄也。士禛同在一地，不应独无往还，和作自在意中。题作“赋得”，疑后改，尹说近是。士禛之不及先生，或以其语多忌讳。和诗不用原韵，不依原数，则古人多矣。考曹溶《静惕堂集》、朱彝尊《曝书亭集》皆有和士禛《秋柳》诗，亦只一首，亦不用原韵。[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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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双方说词所涉者，不外诗学之内缘与诗人间交谊之外缘二事而已。所谓“诗学之内缘”者，指亭林此篇之章数、命题及用韵而言；所谓“诗人间交谊之外缘”者，指亭林与阮亭之往还及情谊。就后者而论，晦闻以《渔洋诗话》未尝及亭林之诗，而推断二人未始往还。王蘧常则以阮亭之不及亭林，或以其语多顾忌，不能据作断言。平情而论，双方说辞均似近臆测而犹欠实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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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余考之，亭林与阮亭虽年辈颇悬隔，且复出处异抱，隐显殊途，惟确曾于顺治末年于济南论交，二人之情谊，且持续十数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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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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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与阮亭之确曾论交，要证有三，皆见阮亭所撰文字。今分别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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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曰《感旧集》之收录亭林诗作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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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感旧集》者，盖阮亭“感时怀旧，辑平生故人诗”[22]而成之书也，实其平生师友诗作之选集。此则阮亭于其康熙十三年（1674）所撰之《自序》中已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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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念二十年中，所得师友之益为多。日月既逝，人事屡迁，过此以往，未审视今日何如。……感子桓来者难诬之言，辄取箧衍所藏平生师友之作，为之论次，都为一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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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集卷五顾绛条，收亭林诗七首。计《秀州》《怀人》《赋得江介多悲风用风字》《赋得老鹤万里心用心字》《江上》《古侠士歌》及《衡王府》。[24]成诗之年，有早至顺治三年（1646）者（《赋得老鹤万里心用心字》），至迟则在顺治十五年（1658），即《秋柳》诗成后一年（《衡王府》），其中《古侠士歌》一首，不见于潘耒抄本以来之各本，而为王蘧常录入《诗集汇注》之《集外诗存》，王先生所据，即《感旧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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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之姓名及诗作，既见收于阮亭所裒集其平生友人诗作成书之《感旧集》中，则阮亭之视亭林为其友人，可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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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阮亭《居易录》所收亭林小传。传曰：“友人顾炎武，字宁人，别号亭林。按：顾野王读书处名顾亭林，在华亭。又：潘次耕寄所刻顾亭林《日知录》三十二卷。顾，潘之师也。”[26]考《居易录》，三十四卷，初刊于康熙四十年（1701）。然是书之始撰，当远在此之前。至所收之亭林小传撰于何时，则殊难确定。然据小传中“潘次耕寄所刻顾亭林《日知录》三十二卷”一节之撰写，当不能早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盖是年潘刻《日知录》三十二卷本始竣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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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引证之二事，皆阮亭视亭林为友人之确证。然则亭林之视阮亭又若何？今本亭林诗文集，确如黄晦闻先生所云，无一语道及阮亭。然亭林于阮亭，尝有赠书之雅，其事亦见阮亭著作之中。此二人交友要证之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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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亭《池北偶谈》卷十五《谈艺五》劳山说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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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山，在莱州府即墨县境中。昆山顾宁人炎武序《劳山图志》曰……杨太史观光《致知小语》曰……二说未知孰是？以理揆之，顾说为长（自注：顾近寄所著《日知录》，内辨劳山三则，又与前说不同）。[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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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劳山图志序》，见中华书局版《顾亭林诗文集》卷二，与阮亭所引文字偶有出入，亦如前《感旧集》载亭林诗作事。所堪注意者，乃文末自注中所云“顾近寄所著《日知录》”一事，盖阮亭明言亭林“近寄所著《日知录》”，则所得者，自有别于前引《居易录》中所称潘次耕所刻之三十二卷本。考《日知录》初刊于康熙九年（1670），作八卷本，乃亭林躬自刊刻于淮上者，时年五十八岁。诸家年谱，于此均无异词。是则亭林之于阮亭，既尝有赠书之雅，其视阮亭，又岂同泛泛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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