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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朝修成的《明史》,完全承袭了康熙的意见。《明史·庄烈帝本纪》凡二卷,但对遗民史家所指出崇祯的种种“失政”却只字不载。《本纪》末附的赞,全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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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而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制置乖方,诈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迄至大命有归,妖氛尽扫,而帝得加谥建陵,典礼优厚。是则圣朝盛德度越千古,亦可以知帝之蒙难而不辱其身,为亡国之义烈矣。[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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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赞无疑是清廷对崇祯的“官方评论”。细读之下,可见满清对崇祯是褒多于贬的。就清廷的观点看来,崇祯是一个“慨然有为”之君,在位十七年中,无时不“殚心治理”;明亡的主因,在于将骄卒惰,崇祯之任用宦官,只是明亡的次要原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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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崇祯何有于满清而博得这样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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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必须指出的是,康熙之极力主张明亡于朝臣的党争,和康熙中的南北党争有关。所谓“借古讽今”,康熙实际上是以明末史事来训诫他自己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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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康熙之所以维护崇祯,其目的不在于维护崇祯个人的人格与才能,而在于维护崇祯所代表的君主独裁制度。其道理和遗民史家之所以攻击崇祯是相同的。以下试举一些例子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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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对崇祯和其他明末君主的政治才干是很轻视的。他曾说:“明末之君,多有不识字者,遇讲书则垂幔听之。”[33]但一涉及这些君主所代表的君权,康熙便要极力维护。因此,他否定崇祯以一帝王之尊应负亡国之责,而且称颂明代帝王的“乾纲独断”,视之为明代规模超越汉宋的原因。他又曾这样敕谕修《明史》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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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实录载午朝罢后,于御道得匿名文簿一卷,传旨诘问,百官皆跪于丹墀。时仆而暴死者数人,喝而病者尤众。夏日虽天时炎热,何至人多暴卒?且行间将士,每披坚执锐,勠力于烈日之中,未闻因暑而致死,岂朝堂之上,病喝若斯甚耶?[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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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表面上对《正德实录》怀疑,实际上他是有意替明代的君权辩解。他把朝臣对炎夏的抵抗力来和“勠力于烈日之中”的“行间将士”相提并论,而企图否定《正德实录》所载明武宗虐待朝臣的史实,其辩解的方法固然不合常理,但是他维护君主尊严的本意却是用心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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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也曾借修史之名来维护明代诸帝所代表的君主独裁制度。《明史》修成后四十年,乾隆下谕明令馆臣把《英宗本纪》作若干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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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阅所进签之英宗本纪,如正统十年,巡抚福建御史汪澄弃市,并杀前巡按御史柴文显,同时杀两御史,而未详其获罪之由,不足以资论定。又土木之败,由于王振挟主亲征,违众轻出,……致英宗……陷身漠北。乃纪中于王振事不及一语,尤为疏略。[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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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要史臣补载汪澄及柴文显等被杀之由,无非在表明君主不会无故杀戮大臣;又要补记宦官王振挟主亲征的事实,意在替明英宗推诿军事责任,以维护帝王的尊严。两事合观,乾隆维护的用心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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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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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上历朝的末代帝王,总是惯例地被新兴王朝攻击一番。自《书经》和《史记》把夏桀和商纣描写成典型的“亡国之君”,唐代以来的官修史书,便一贯地利用这个“桀纣”的模型,套之于末代帝王的身上[36],以表明新兴王朝的“天命攸归”。像《隋书》里的隋炀帝和《元史》的元顺帝,都是明显的例子。而崇祯以一末代帝王,却得新兴王朝的维护,而反被自认为忠于明朝的遗民史家所攻击,这无疑是史学史上仅有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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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维护崇祯,自与清承明统的特殊历史情况有关。因为满清入关,其理由是“为大明复仇”;多尔衮攻下北京后即为崇祯发丧建陵,典礼优加,这固然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也是满清向天下表明大明是亡于流寇的手上。清代的继承明统,既然与汉唐的取代秦隋不同,满清也就无须以崇祯的“失德”为理由来替新政权辩护,而官修明史中的崇祯,也就不必是前史的“亡国之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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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一点是:清代以前的史家,视历来的“末代帝王”为“失德”的统治者的具体代表,而在清初人的眼中,崇祯所代表的却是一种中央集权、君主独裁的政治制度。清廷要维护此一制度,故不惜维护此一前代帝王,而明遗民史家因反对此一制度,乃不得不把他们的先帝“鞭尸”。因此清初对崇祯评价的相歧,其实是对君权问题的一场争论,和双方对崇祯在情感上的怀念和同情是无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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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记乾隆盗明陵大木的传说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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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乾隆坏明陵飨殿,取其大木为宫室。一日戏问侍臣:掘墓何罪?答:见骨当斩,不见骨发遣。帝答曰:吾其以江南为配所矣,遂再幸江南。此虽委巷谰语,然可征当时盗用明材传说之不能掩。[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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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清帝盗用明陵木材的传说是可信的话,那么他们借修史之名来维护明代诸帝的居心便更可想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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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遗民史家们,虽然在私修的历史著作中猛烈攻击崇祯,但他们对崇祯本人却是怀念不已的。著《国榷》的谈迁于1654年游北京崇祯的陵墓后,留下了以下一段动人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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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未,霁。欲觅驴游陵。逆旅问谁为陵者。曰:银泉山,盖往闻先帝葬银泉山也。逆旅曰:道近甚,何驴为。啜面而行。……出西门,……久之,度可六七里,问程焉。曰:未已也。悔为逆旅所卖。……屡迷屡问。偶从一梓人渐及西红门,有老阉策杖而下。梓人指曰:此守思陵许公也。杖者问余何往。曰:银泉山。曰:银泉山芜甚,何往也。余不解其意,别而前。自西红门数百武,黄屋在望,甚俭。稍西北,丹楹碧瓦,松楸沉沉也。余越黄屋而过之。问梓人此何所也。曰崇祯皇帝葬处,余愕然,仰黄屋之额,果思陵也。亟反步,披莽棘,抵周垣之南垣,博六十步,中丈门有二尺。左右各户而钥其右,为雪涕叩阶下。念重趼至此,咫尺不及详五步之内,岂吾固有所恨耶。仍雪涕叩而退……亡何,陵户启钥。垣以内左右庑三楹,崇不三丈,丹案供奉明怀宗端皇帝神位。展拜讫,循壁而北。又垣其门,左右庑如前,中为碑亭,云怀宗端皇帝陵,篆首大明,展拜讫,出,进北垣。除地五丈,则石坎,浅五寸,方数尺。焚帛处,坎北炉瓶五事,并琢以下。稍进五尺,横石几,盘果五之,俱石也。蜕龙之藏,涌土约三四尺。茅塞榛荒,酸枣数本,即求啼鸟之树,泣鹃之枝,而无从也。生为万乘,殁为游魂。又展拜,泣不自禁矣。[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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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谈迁已六十二岁,还在北京搜集材料。以一垂暮的老翁,步行去找“先帝”的陵墓,“屡迷屡问”。及至思陵,则“雪涕叩阶下”再三,“展拜”再三,终而“泣不自禁”。可见谈迁对崇祯的情感是浓厚的,这和满清统治者对这位前代之主(以及他的先祖)的陵墓的冷薄,恰成一强烈的对照。谈迁的《游思陵记》借一守陵太监的话,把清廷对明十三陵的刻薄政策一一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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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始春秋祭羊豕。凡十三陵,而定陵不与焉。各陵祭田六顷,奉祠太监二人,陵户八人。顺治六年裁。止田一顷,收才十缗。以祭不赡,诉之州大夫。大夫曰:虽不祭,亡害。吾曹惧违清朝之令德,于是清明、霜降二节,具羊豕合祭于红门外。正旦、元夕、七月望、冬节,各素祭,荐酒一巵。望、朔二十钱,燃寸烛,献茶三瓯。崇祯家老奴不过如此。余听之泣下。[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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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内,祭田从六顷减为一顷,以致思陵“祭不赡”,无怪谈迁“听之泣下”。而《明史·庄烈帝本纪》赞里所说清廷对崇祯“典礼优厚”的所谓“圣朝盛德”,原来只不过是一顷祭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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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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