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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稼轩尝谓“余素不娴于诗，而最喜吟诗”[46]。平生所作不多，然《瞿式耜集》中所收与牧斋有关之作则颇可观。其次牧斋韵者，卷一之中即达十六题，为篇三十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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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和牧斋诸题中最具兴味者莫如《除夕次韵》《元日次韵》二题。考牧斋之原唱见《初学集》卷十八《东山诗集》一，题作《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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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夜无如此夜良，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雪色霏微侵白发，烛花依约恋红妆。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花颂几行。[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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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后附柳如是《次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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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尊饯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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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此题之后为《辛巳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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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转自惜年芳，茗碗熏炉殢曲房。雪里白头看鬓发，风前翠袖见容光。官梅一树催人老，宫柳三眠引我狂。西迹篮舆南浦櫂，春来只为两人忙。[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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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元日次韵》亦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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蘼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流光。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楫，翻莺度燕信他忙。[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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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柳氏之初访牧斋于半野堂，在庚辰仲冬。故二人于是年除夜一同守岁，并赋诗唱和，“乃牧斋平生最快心得意至死不忘之时也”，毋怪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对上录诸诗大加重视。[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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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与柳如是于庚辰除夜在虞山守岁，瞿稼轩纵或未身与其间，然得读钱、柳之唱和，且分别有次韵之作，则确然无疑。陈先生当年仅见道光间所刻《瞿忠宣公集》，或因其书所收未及今本《瞿式耜集》为全，故未引录瞿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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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除夕次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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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将景美共辰良，宿火新接曙光。暖意暗归村柳上，冰条斜发野梅香。溪云破腊偏凝黛，春岫浮烟斗晓妆。终岁闲愁消此夕，烛花何事泪成行？[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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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遣词而论，稼轩和作似更近柳氏所撰，盖“辰良”、“曙光”、“成行”等词，均二人所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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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和牧斋《辛巳元日》题作《元日次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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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论揽胜与搴芳，随意松寥共竹房。户小偏宜谙昔酒，心闲作计答流光。收书蓄画消贫癖，坐石看山类醒狂。春色从头排日过，溪花应笑为谁忙。[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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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另有《再叠除夕元旦韵》二首[54]，均此年和牧斋者，兹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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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稼轩于柳如是来归牧斋伊始，即与老师及“新师母”唱和。陈寅恪书中屡称稼轩为“柳党”，且谓“即牧斋门下士中，凡最与稼轩有关者，俱为同情河东君之人”[55]。论诚不虚。上录稼轩和诗，实为陈说上佳之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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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于明亡前为牧斋序刻《初学集》。不二年而牧斋因迎降事而为时流所诟骂。然稼轩独以“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晩节，而尤推重河东君”[56]。盖论者早已指出稼轩自“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57]。然则二人当年同官北京时，均嗜北酒而恶南酿，特其中之一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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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牧斋之酒侣，下文将续有考述。现在先讨论牧斋以南人而嗜北酒一事之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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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疑个人品味之外，牧斋偏爱北酒，实与其政途之经历有关。质言之，长安之酒，所象征者乃当日世间最尊荣之权位也。按之实情，亦惟官高爵尊者始能揽得佳酿。牧斋诗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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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夫致一罂，一石数金直。爱惜閟馨香，收藏辟风日。封题复再拜，辇输权贵室。[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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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言欲得佳酿，必须求官位。牧斋对己身“不独恋官爵，兼亦为酒累”[59]，坦言不讳。换言之，仕途之顺畅与得佳酿而饮之，是二而一的。必明乎此，始足以解读牧斋《饮酒》中之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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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多爱官者，不复知酒旨。亦有爱酒者，不暇计官美。爱酒令人狂，爱官令人鄙。肠烂饮不休，漏尽宦不止。耆酒与贪官，皆可令人死。我本爱官人，侍郎不为庳。我亦爱酒人，致酒每盈几。今年命大缪，官罢酒亦耻。长啸谢都门，斯可以去矣。[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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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爱官人，侍郎不为庳。我亦爱酒人，致酒每盈几。”遣词抒怀之率直，了无掩映之态，集中他作，恐无逾于此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