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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290 同集另有《龚孝升总宪以古色轻绒褥见惠谢之》[117]诗述龚鼎孳(1616—1673)赠冬袍事。龚于清史为贰臣,时官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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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292 客路虚休夏,还山且过冬。只应拥败絮,曷敢借轻绒。佳贶意何厚,深辞惧不恭。南屏霜雪里,披此看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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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294 另有李世洽者,且至为方文置业养老。世洽邀文为幕宾而为文所婉拒,已见前文。《嵞山集》中赠世洽之篇什至多,惟《奉别李观察溉林先生》一首,最见二人交谊;诗且及为置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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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296 二十年来江海游,交情谁似使君稠?曾于熙水分囷粟,又向彭城赠麦舟。黄爵有知犹解感,玄驹无力那能酬?南归定买青溪宅,怀溉名堂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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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298 所谓“南归定买青溪宅,怀溉名堂在上头”者,据《鲁游草》所收《李溉林副宪书来却寄》一诗,知世洽为文所构以“怀溉堂”为名之居停,乃在南京秦淮河畔之桃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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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00 六年厚贶不知倦,千古高风莫可攀。昨岁分司淮泗路,云龙山前与我遇。又为谋构草堂资,因买一廛桃叶渡。草堂遂以怀溉名,没齿难忘使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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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02 至文于清人入关后之二十五年间,以遗民之身橐笔游于大吏之门,自南而北,文酒之会,几无虚日。以诗纪其事者,检《嵞山》一集,俯拾即得。而为文诗结集撰序书跋题词者,如施闰章(1619—1683)、周亮工(1612—1672)、周体观、王泽弘、吴百朋等,皆文之友辈而顺、康间之显宦也。文不以仕隐殊途,与此辈游,既不见忌于当日,亦不避讳于后世。然则文于仕二姓一事,固未斤斤以忠义而绳墨之,力主各从其志而已。其戊戌年(顺治十五年[1658])诗所言至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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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04 诸子皆耆旧,亡何试礼闱。便应骧首去,未许卷怀归。辇下新朝服,山中老布衣。高鹏与低鷃,各自一行飞。[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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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06 四、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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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08 士人处明清易代之际,其去就问题,久为史家所注目。故当时官修私撰之史记,既立《殉难》《遗逸》《贰臣》之名目,亦别有《殷顽》与《从周》之专录;而传事论人,褒贬抑扬之间,胥以儒家忠义之大伦为依归。苟取此以衡度桐城方氏,则其族人《遗逸》与《贰臣》兼备,《殷顽》与《从周》同堂。即《殉难》一目,余英时对方以智之死节已有详考,则方族子弟,亦有其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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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10 夫以同一宗族之亲属子姓,其政治操守之差别悬殊乃至有如此者,则又不独方氏一门而已。本文所及与方氏有姻娅关系之张、姚二族,其子弟之仕隐殊途,亦有仿佛于方氏者焉。第一节述方孔炤之姊孟式所适之张秉文,于崇祯十二年(1639)防守济南时为清兵杀戮,则张族与满清,盖有血海家仇之恨存焉。秉文之子三人,皆高节不仕,史有明文。[119]然秉文之从弟秉贞(1608—1655)[120],本崇祯进士,入清后乃官至兵部尚书,与方孔炤之从弟拱乾,同为贰臣。另一族弟秉哲,亦成顺治十一年(1654)举人。[121]方孔炤之另一姊维仪,适姚孙棨,十七岁而寡。孙棨弟孙榘、孙棐,皆明之进士,亦已详前文。孙棐入清后不仕,八子之中,文然列贰臣,文烈、文燕皆应试出仕于顺治朝;其抗节不屈者,惟文鳌一人。[122]孙榘早卒,未及见明之亡。其子文熊,亦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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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12 清初阀阅之家,其子弟之仕隐殊途者,尚有太仓王氏一例。王氏自锡爵(1534—1610)官大学士于万历朝[123],子衡复以进士第二人及第。衡子时敏(1592—1680),文采早著,为画苑一代领袖,在崇祯朝官至太常寺少卿。故太仓王氏荣显于晚明,累世富厚,其事与桐城方氏略同。而易代之后,王门子弟之出处,亦与方族有相类似者。时敏与长子入清后归隐不出。[124]然次子揆于顺治十二年(1655)成进士,康熙十七年(1678)复应博学鸿词科;六子掞,亦于康熙九年(1670)成进士,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其余数子,撰、抃、摅、扶等,皆以诗名。虽未仕于新朝,然皆游食公卿大夫之门,其行实颇有类乎方文者。摅有《送藻儒弟还朝》长诗一首[125],为送其弟掞自太仓北上入京而作。篇末数韵,述王氏子弟仕隐殊途以及亲属之聚散无常之境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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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14 君王宵旰缘何事?此际乞身良不易。膝下虽深负米情,江东且缓思莼计。独怜憔悴一衰翁,药里书签泪眼中。四海烽烟忧泛梗,三秋消息问来鸿。况今门阀虽无改,兄弟穷愁几人在?君念莱衣未得还,我嗟姜被空相待。雪里芦沟一骑飞,传柑时节望南归。东园烟树西田月,暂解朝簪共钓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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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16 以上叙桐城方氏、张氏、姚氏及太仓王氏四族子弟于江山易代之际之行实,所依据者,仅有数之诗集、传记及地方志乘。然已足见明清之际,世家大族子弟间之政治态度与操守,彼此悬绝。乃知旧史中用以衡量之标准,仅适用于个人;而于一宗族整体之行实,固未有作全盘之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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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18 然则一宗一族,于社稷沧桑之际,果亦有整体之抉择耶?乾隆间全祖望有记徐介与应撝谦(1615—1683)语,事涉遗民子弟应试于清室一问题,则似尝及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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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20 吾辈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也。然听之,则可矣。又从为之谋,则失矣。[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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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22 谢山此记,得钱宾四先生首揭于五十余年之前。[127]其时正值外寇入侵、国命垂危之际,钱先生目击心会,深有慨于清初遗民处境之艰危,故复之设论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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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24 弃身草野,不登宦列,惟先朝遗老之及身而止。其历世不屈者则殊少。既已国亡政夺,光复无机,潜移默运,虽以诸老之抵死支撑,而其亲党子姓,终不免折而屈膝奴颜于异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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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26 先生三复叹息以为乃事之“至可悲而可畏者”,皆由国命中断、政权外移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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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28 此以见国命之不可一日中断,政权之不可一日外移,否则虽以白山黑水一小蛮族,尚足以高踞横跨于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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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30 谢山所记,与钱先生之申论,盖为“遗民世袭”一事而发,以见世家望族于江山易代之际,为整体之抉择,乃事之必有,而不足为怪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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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32 然全、钱二先生述论遗民子弟之应试出仕,胥以为乃情势之所迫致,有不得已者。苟取此以衡桐城方氏诸子弟于清初之行谊,则稍有未安。盖满清入关之三年,方氏子弟之仕隐殊途,若泾渭之已分,固不待于明统之中绝。诚如本篇所述,清廷于顺治三年(1646)首次开科取士,方氏一族亲属子姓之得第者,数至五人。其应试而未售者,则又不知凡几。其时南明弘光朝廷虽已覆灭,然东西南各地之抗清运动,正风起云涌。南天一脉,巍然独存。国命既未中断,政权亦未全移。然方族子弟之中,乃汲汲然奔竞于新朝之科场。自民族大义之高标而观之,事诚可悲可畏。然绝非情势之所使然者则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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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34 再者,终顺治一朝,方族子弟之应试出仕者凡十五人。而此十八年间,方氏族人中亦先后有方授及方以智二人投身于抗清运动。一在皖中浙东,一在粤之西东。挥鲁阳之戈,以挽落日。足见方氏一族之中,乃有仕清与抗清者并存于一时。其事出于个人才性与襟抱之偶异耶?抑出于方族谋以自存之至术耶?尚未可知。然此固治遗民志业之事实者所必不可忽视之宗族背景者明矣。今姑略发其义,以俟有心者焉。复观《嵞山集》之作者方文,既以遗民自处,同时并后世之人,亦皆以遗民视之,则似已成事实。诗中所记其本人及其子弟之旅食游幕生涯,于清初遗民之中,固颇为普遍。读其《淮上遇姜侍御真源兼送其入都》一诗[128],即知一区区两淮盐务使姜图南之门下食客中,即有明遗民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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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36 我有四老友,漂泊江淮间。梁大寓宝城,杜二隐钟山。王二与孙八,结伴栖邗阙。四子高蹈人,况复工骚雅。……惟有姜使君,巡醝莅扬州。折节与之友,唱和多绸缪。饥则饷其粟,寒则衣以裘。四子怀君惠,时时向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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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9338 此辈或橐笔游幕于官宦,出掌书记;或以能文,旅食于公卿,贵为上宾。旧史之作者以其未应试出仕,遂概列其名于《遗民》之录,置其人于《殷顽》之类。自今视之,此辈浮游于仕隐之间,其节义则远不及于顾亭林、王船山者。审其行谊,则又未至卑劣如仕清之贰臣。方其干谒旅食于大吏如徐乾学(1631—1694)、龚鼎孳、曹溶(1613—1685)、梁清标(1620—1691)之门也,文酒流连,纳粟受金,则赋咏其人之高谊隆情,曾无愧赧。及至客舍凄寒,阮囊羞涩,则又兴故国之思,泛咏棘驼之感。故其发为诗篇,则景慕夷齐,以渊明自况。凡此种种,于《嵞山集》中既累见不鲜,其他如纪映钟(1599—1671)《戆叟诗钞》、杜濬(1611—1667)《变雅堂集》、潘问奇(1633—1691以后)《拜鹃楼诗集》[129],其人亦复多有。然则所谓“遗民”者,言定义,则应有宽严之别;语类型,则当视其人与其时人物风气之关系,然后区而别之,则庶几于遗民史此一重要课题之探研有深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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