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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吴游览志》记澹心离开松江前二日，在友人张一鹄家与楚云絮语时，楚云向澹心说出一段让他惊心动魄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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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楚云）嘉善人。年十二，阿母携之佐酒。甲申遁武塘，止南园，憩仿村，意气甚都，声伎最盛。座有二小鬟，盼睐殊韵。余赠诗有“小玉娇痴玉蔻胎”之句，今乃知其一即姬也。异哉，地轴已翻，天河莫挽。南园既从彭咸所居，仿村更罹衔须之祸。余向昵一丽人，询姬，亦云物故。义士青萍，朱颜黄土，浩歌盈把，如何可言！[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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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陵《晦日寻戢李封》诗：“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流”；《洗兵马》篇云：“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此“地轴已翻，天河莫挽”之所从出。澹心之熟诵杜诗，可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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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心所记，即于战乱频仍的明末清初，亦一少有的“传奇”。但若要了解此一传奇之可惊可异处，亦须先仔细解读澹心所记，乃能得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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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楚云自言甲申在武塘侑酒时，年十二，则当生于崇祯六年（1633）。本文开篇叙楚云于顺治九年（1652）与吴梅村于嘉兴初晤，年才十九，所据者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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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记中所及之武塘，属浙江嘉善县治；最相关的两个人物，均当地名门子弟。南园指钱棅（仲驭、豹庵），仿村指钱栴（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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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五钱御冷诗有《南园即事诗》七首。同卷钱仲驭诗有《南园即事敬和家大人韵》三首。[128]知南园为钱氏园林，此澹心称南园为钱棅之所依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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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嘉善县志》卷二十称钱栴筑两别业，郭以内名仿村，郭以外名半村。此仿村为钱栴之确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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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棅、钱栴兄弟显赫的家世亦彰彰可考。棅父士升（抑之、御冷，1575—1652）以万历四十四年（1616）状元，于崇祯朝官至礼部尚书兼体仁阁学士。栴父士晋（康侯、昭自，1577—1635）第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至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有政声。朱彝尊《明诗综》卷七十五钱栴条引《诗话》云：“吾乡科第之盛，数嘉善钱氏，相国二房，联华接武。相国有仲驭，抚军有彦林，后先以死勤事，贤子弟固自难。”[129]可见钱氏当年家声之盛与死事之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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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驭、彦林死难事，清初史乘多有记载。[130]仲驭于顺治二年（1645）集义军抗清，事败投水死。故澹心说“南园既从彭咸之所居”，以钱棅比屈原。后二年，钱彦林因牵连陈子龙案，为清人所执杀。澹心说“仿村更罹衔须之祸”，典出《后汉书·温序传》述温序被苟宇拘劫，“不降，赐以剑，序受剑衔须于口”，伏剑而死。[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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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子弟均能诗。士升、棅、栴生前均有结集。仲驭则文武兼修。其《从军行》开篇八韵，述自幼即习武事，非徒文士之发奇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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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榆皮八月寒，男儿慷慨投重关。自怜家世本三吴，生长渔阳上谷间。弯孤驰马小时习，十五能吹羌管急。二十出身羽林郎，白草黄芦戍北方。遥念骨肉不能寐，同是负戈老边地。阿兄曾隶魏云中，小弟今随霍骠骑。独我顾盼少奇勋，辕门惟事李将军。阴山雪暗边旗合，青海风高猎火分。[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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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黄芦”、“辕门”、“李将军”皆有出处。王昌龄《塞上曲》：“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纷纷暮雪下辕门”；高适《燕歌行》：“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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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驭平生志业，盖有与陈子龙相埒者。则大樽与钱氏兄弟为举生死友，固亦宜矣。陈大樽《自撰年谱》天启六年（1626）条记是年始交“武塘钱彦林昆弟”，时大樽十八岁。[133]王沄所撰大樽续谱则记清兵南下后大樽与钱氏之往来频密，且和彦林子漱广、不识，及婿夏完淳友善。[134]同时人俞右吉也说钱栴“平生与卧子交最深”[135]。可确知顺治四年（1647）丁亥之案，钱氏死难独多，和陈子龙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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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心于《三吴游览志》忆述甲申北都之难前，访钱氏兄弟于武塘，并于钱家园林（南园与仿村）征歌选伎，因得与十二岁之楚云相见。澹心《星带草堂歌》前序亦云：“甲申季春，余游鸳湖。”[136]鸳湖在嘉兴，与嘉善之武塘，相去甚近。可为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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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田《明诗纪事》引姜垓（如须，1614—1653）记钱棅与澹心赌诵《汉书》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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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驭好学，能下士。筑南隅以待宾客。击钵成吟，天葩灿发，或有未慊，应手改窜。性颖敏，尝与余澹心赌诵《汉书》相如、扬雄、吕后等十数传，晨而上口，西而背抄，澹心差十余字，仲驭差三十字。仲驭谢曰：“仆去君远，奚啻三十里？”其谦下若此。[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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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去君远，奚啻三十里？”盖用《世说新语·捷悟》曹操与杨修过曹娥碑下，二人分猜碑字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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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心与如须为挚友，《三吴游览志》记二人同游邓尉联句事甚详。如须所记，当非虚构。然则仲驭不惟与澹心“美人杂坐酒盈觞”，且尝以问学相砥砺。及“地轴已翻，天河莫挽”，故旧多成新鬼，盛衰聚散之由，皆不可问，又焉能不哭？哭又岂能不哀？明乎此，则澹心于松江舟中“几上置《楚辞》，且读且哭”之心境，可思过半矣。而当日旁观者，乃皆目摄澹心为“狂生”，则又何足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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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心暮年寓居苏州，犹未能忘情于其松江旧交。撰《板桥杂记》时，于终篇处尚忆写钱彦林婿夏完淳《青楼篇与漱广同赋》七古中末段八韵。[138]夏完淳与其岳丈彦林同殉“丁亥之难”，前文已及之。漱广名熙，为彦林长子，先二年（丙戌[1646]）卒。完淳诗成于乙酉、丙戌（1645—1646）间。[139]澹心当日回首前事，则盖又已五十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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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必须指出的是：澹心和他的友人于顺治七年（1650）端午节在松江借吊祭屈原来纪念南宋遗民谢翱的志业，以及追怀过去数年间他们一些为抗清而捐躯的挚友之时，他们的心中，当不能忘记七年之前北京陷敌、崇祯帝自杀于煤山的消息，便是端午节的那一天传到江南的！[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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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再论梅村与楚云鸳湖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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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七年（1650）五月二十一日，余澹心自松江解缆往青浦，结束了他此行在松江一个多月的盘桓。后两天，《三吴游览志》里有“楚姬入梦，醒而成诗”的记载，并录有七绝六首及短序一篇，极尽思忆之苦。[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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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冬天，亦即吴梅村与楚云在嘉兴朱氏兄弟席上初晤前之数月，澹心携长子鸿客作嘉兴之游[142]，在南湖的舟中恋上了名为陈畹的歌伎。根据澹心《南湖宴歌贻舟中同座》[143]一诗，陈畹是松江人，故与楚云为“小同乡”。澹心和她相见时，正值“辛卯之冬游南湖，云花片片仙峤孤”。诗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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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中陆生弹三弦，激昂顿挫声扬天。妙伎吴中称第一，人间绝调谁为传。五茸弟子名陈畹（自注：畹字蕙如，云间名妓，与余善），秋水盈盈濯河汉。曲房私语小更衣，自鼓灵湘写幽怨（自注：畹善鼓瑟弈棋）。余时薄幸倚红妆，美人不数邯郸倡。坐客竞云善弦索，当年传自陆君旸。畹也从容动三指，朱唇乍启如流水。[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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