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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59 当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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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61 马原是小说家中的技术至上论者,他更关注“怎么写”。他喜欢跟重方法技艺的同行在一起,谈论小说的构造、工艺及流程,提倡“拆破阅读”,拆穿结构的魔术,这可能跟他早年学机械制造专业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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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63 80年代中期,莫言对马原说,去西藏是你一个幸运。7年西藏生活让他成为那个写小说的马原。脱胎换骨,带点神性,尽管他没学会一句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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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65 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有神或无神论者,但他说自己确实迷信,信骨血,信宿命。在西藏那块有神性的土地上,马原说他领会了造物主的意志,即爱因斯坦说的“显示自然界和谐和秩序的那种阔大无边的力量”。他也是在那里弄懂了梳理和排列里的奥妙,悟到了蒙太奇和诡异哲学的理路。他见识了另一番天地,汲取了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量。他在西藏赤膊踩着兽皮涂鸦墙壁的样子,今天再看,已是传奇。马原的“不写”,或许也跟离开那片土地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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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67 终于承认跟博尔赫斯有较为深切的关联,是这几年的事。早些年,他宁肯绕开去谈胡安·鲁尔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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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69 1986年有人问我,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我说,博尔赫斯是谁?那是在装。年轻时自尊心强,被问这种总是很抵触。海明威、拉格洛夫、菲尔丁都影响过我,这些我都提到过,但我从来不提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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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71 我在看过《玫瑰街角的汉子》差不多两年后,写出了我第一篇小说《海边也是一个世界》。如果不是讲课,我不会再去读差不多已经忘光的《玫瑰街角的汉子》。重读之后,我发现两篇的人物关系、架构、发展都很像。我还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康巴人营地》,那种杀人的不动声色、事先的预感,回头去看简直像在抄《玫瑰街角的汉子》。怪不得那么多人一点不客气地问我:请问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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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73 如果记忆是个大口袋,那么博尔赫斯一定躲在某个褶皱里,我往里一看没看到,但他一直在那儿。就像1980年我看《萨莉·鲍尔斯》,1988年我写《低声呻吟》,里面两个女主角,萨莉和牛牛,非常像——我承认,一定是记忆在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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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75 博尔赫斯是诗人,也是哲学家,比我年长半个世纪。他是小说家中的维特根斯坦。虽然我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在小说里带进哲学,但事实上,在我早年写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用博尔赫斯的方法去解决小说的美学——这个方法不一定是叙事方法,可能是构思的链条。我的《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一开头就能看出博尔赫斯式的哲学意味。他对男人所做的定义,特别合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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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77 但老实说,一定要拿我跟博尔赫斯扯上关系也是牵强的。因为我在写那些故事的时候,博尔赫斯离我很远,我们实际上是在各自不同的生活中汲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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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79 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再有一个马原,我不太确定。博尔赫斯曾经迷惑过我,他假想72岁的博尔赫斯跟27岁的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碰上了。想出这个命题的博尔赫斯了不起,但它只是个游戏。灵魂是有的,但不是以轮回的方式。如果真有来生,我当然还写小说,你想这是离上帝最近的工种之一了,多有快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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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81 “你为什么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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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83 19年来马原被问了不下几百回,就像当年人们打探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每次的应答变成文字,定义出一个马原,一个永远的时代先锋:小说热的时候他在写小说,影视热的时候他在写剧本,房地产热的时候他盖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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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85 “许多人不写了,张辛欣、刘索拉、徐星、洪峰都隐退了,干别的去了;先锋派也变调了,余华变了,格非也变了,有一些基本延续原有风格,像莫言、残雪。”程永新说,“写作是人生的长跑。对作家来说,除了才华,考验的是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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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87 王安忆是今天公认的马拉松选手,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既钦佩,又带点悲壮——换个方式说吧,大提琴家王健曾经告诉我:真正可以做到对名利无动于衷的,往往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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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89 然而,对于没有跑到底的选手,可不可以也换一种思维:哦,原来除了写小说,你还会点别的,而且干得也不坏。有谁规定一个人写出了像样的小说就得一辈子守着小说?整个时代都换台了,就他们非得坚守,像守着贞操一样?吴亮说,每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再写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过自己的生活,都在选择——生活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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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91 选择,用马原旁观自己的话:“他不喜欢音乐,他宁愿夜里去八角街听狗叫,也不愿意坐在垫着软地毯的沙发里听贝多芬。他要是喜欢穿着新鞋去踩狗屎,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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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93 在过去的九年里,吴瑶见证了马原在审美、设计、布局上的才能。“他设计的房间,看上去平平淡淡,但很奇怪,拍进照片里,每个角落都非常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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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95 马原迷恋影像。讨论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我说我看过3遍,他立刻脖子一梗:“我看了20多遍!”他拆解《闻香识女人》剧本,简直像个外科医生。他能看出许多电影里的道道儿来,不一定就是真理,但决非人云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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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97 李零说知识分子在90年代“大势已去”,小说在90年代也“大势已去”。马原说,他上文学课的时候,底下好些学生在忙乎自己的事情,这让他很沮丧;而他开的电影课就很受欢迎。就在人们暗指他急功近利的时候,他还在跟洪峰互通那些讨论“写,还是不写”的信,真是“谁难受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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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5999 这些先锋,在还是“业余”的时候,就已经相当“职业”了。马原说,很长时间里,持续的热爱和专注,使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对写作这一件事着迷,他的全部生活,包括家庭生活的重心也都在这一件事上。“80年代末,许多搞小说的人改行干别的去了,这个世界提供的可能性太多,不只有小说才更有干头,只是我有点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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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001 周围的人和事,变化得实在太快了。马原读到《数字化生存》的时候,被震住了。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离生活远了。影像时代,互联网世界,比特的出现,将那些缓慢古老的情怀远远甩在身后。他终于买了台电脑,替换掉手中的钢笔,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键盘上笨拙地操练他的“一指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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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003 1997年初,在下了好几个来回的决心之后,马原躲在深圳写长篇。先锋应对媒体是一套说辞,私下里都在互相使鞭子:“哥们儿,你还得写,不写可惜了(li o)啊!”马原至今记得李小林对他的“可惜”。那一次,他早早定下的题目是《缘分的拉萨》。一蹲数月,困难异常。“写作对于我曾经是最拿手最有快感的行为,怎么现在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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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005 40岁上一个人大哭了一场之后,马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他必须向平凡、世俗靠拢——工作要安逸,住房要宽敞,多挣些钱改善生活质量。他拍电视、办公司、跟生意场中各色人等打交道。他开始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直到深夜“晚安”。他的生活彻底变化了。有时他也问自己:那个写小说的马原,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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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007 另一方面,这个体制没指望他们回来。它给不起他们一份起码的有尊严的生活,罗马尼亚流亡作家诺曼·马内阿所谓的“一把钥匙,一个房间”。公众也只是以另一套标准,对他们“与时俱进”的谋生,或者比谋生更高些的要求,横挑鼻子竖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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