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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也不认为谁是绝对的异己、敌人。有时候遇到恶意的伤害,我也感到欣慰,因为这是一种平衡——他心不平啊,怎么什么好处都让你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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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说话怎么那么多“但是”,你做人怎么那么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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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对啊。可是真正跟我接触的人就知道,我不是靠圆滑,相反我是很容易冲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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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真的遇到伤害,有没有一个血压升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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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当然有,当然生气。我不是那种慢性子、很蔫乎的人,相反比别人更急躁。但我的特点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使生气,我也不会当真。我生气很少有超过24小时的;72小时之后,什么倒霉的事都过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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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读您的书,实实在在感受到时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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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对,因为我见过、经历过。狗血和鲜花,落魄和得意,清醒和发昏,我见过;自命不凡丑态百出的,我见过;虽然丑态百出但不失善良的,我也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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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的时候,开了一整天的会,六七个人,教育我、提点我、启发我,还是比较文明的方式,那种肉体的侵犯和侮辱没有。“文革”期间我相当于被扔在一边,那也是一种痛苦,但我从来没觉得有权利走另一条路——“文革”中轻生的人里头,相当一部分是家庭生活也同时遭受着不幸。历次运动,也锻炼了一些人的神经,所谓老运动员,风吹浪打,他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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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许多事,你得搁到一个较长的历史周期里去看。除了真理,好和坏、对和错的判断,都受到时间空间的限制;真也有生、坏、住、灭的过程,不是一成不变的。快80年了,我经历了许多变革,只有一条没大变,就是人永远得干活儿、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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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界真奇妙,长寿才知道(语出曾任建设部长的林汉雄,王蒙写作时曾引用)。查建英老师的《国家的仆人》刊出之后,您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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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没什么感觉。非常正常。她有她的处境、状态和对问题的看法,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状态下做自认为是最好的事。她不可能用我的看法来写我,正像我不可能用别人的看法来写自己。她写时,带有一种远望、旁观的性质,可我不能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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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是局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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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对啊。而且一直以来,我受到来自“左”和“右”的批评,一本始终捍卫“继续革命”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杂志曾经直接给我扣上“党内持不同政见者”的帽子。这是左边。右边呢,有人说我是被收买、招安了,还有人说我“内心恐惧”。那段时间,每当我看到右边骂我的文章,想想左边的批评,就觉得不需要说什么了;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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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对我太不重要了。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参与这人与人之间的意气之争,或者宗派性的站队。看肥皂剧也可以,看网球比赛我能连看四五个小时,就是在手机上看一个段子,我也不会认真对待这种争斗。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如果受所有人攻击,我会感到悲伤,若受所有人称赞,我将再无颜活下去——做人得做到什么份上,才会人人都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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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呀,智慧是一种痛苦,因为你的一点点智慧,有些人就感觉受到了伤害。大家都很激动、愤怒的时候,你站起来说,朋友们,我们彼此温柔一点儿吧。那你伤害的就是全体,因为这会儿大家正打算拼刺刀呢,你这么说等于是叛徒。一个不想得罪别人的人,有时候比那想得罪人的,得罪的不见得少。以前,有人说我是左右逢源,我说这是真的;但更多的时候是左右夹击,这尤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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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怎么看90年代以后知识界流行的两个新词:犬儒(从前多说酸儒、腐儒)和弥赛亚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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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一个前现代的、农民为主体的国家和人民尤其需要弥赛亚——先知——救世主,而自命精英的人尤其愿意、梦想以纯洁的胸怀贡献一个弥赛亚,带着真理和光明。许多可能的弥赛亚失去了或正在失去光环之后,还有伟大和敬仰在,比如切·格瓦拉。一个人之子,却要使命神圣;一大批人之子,等着膜拜神圣;一组神圣,要接受、眷顾、求援、帮助,满足人众,这是弥赛亚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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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常常看到这样的轨迹:先把一个人神化,事隔多年发现他非神,最后将他妖魔化。而弥赛亚主们,常常不自觉地被背后的强力推着,欲罢不能,大言欺世。可我最怕大言。积我的人生经验:凡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许诺万应灵丹者皆不可信,认定可毕其功于一役者,皆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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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感慨,一个人如果因为追求神圣使命被枪决了,大家都来赞美他。如果他认认真真、稳稳当当在走路,有些观众就会说:他是在轧马路吗?为什么他缺少高难、激情动作?简直是偷工减料、虚与委蛇!进而,就会有人说他太聪明、求私利了。我有时候想,观众是不是有点嗜血的倾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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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觉得知识分子的主要社会责任是什么?还有,他们说了什么,真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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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这个问题的说法,因时因地因国因人而异,想制造唯一的答案的人,有点廉价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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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过去,一切生活资料都是有领导地被生产和分配着的,一个人没有办法想象不在体制内生存。今天,好像有一部分人可以不在体制内讨生活,他们被认为更可能发出“独立”的声音。您觉得这种“人身不依附”是否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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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相对的真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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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引过甘阳的话:在美国,精英真精,老百姓真傻;在中国,老百姓不傻,精英真傻。您怎么理解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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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这话当然不是绝对的。在中国,精英中也不乏有智慧的人。问题的关键可能在中国比较大,人又多,情况比较复杂,没有一种精英理论可以参透并且包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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