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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28 这就要说到精英的思想资源来自何处。不外乎两种: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来,从外来文化中来。中国传统文化有它的魅力,也暴露出许多弱点,比如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从前痛骂传统文化的,一种以美国为圭臬,一种是向苏联看齐,都显出某些杀气。但中国既不是美国,也不是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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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30 胡适和鲁迅都痛骂过传统文化。胡适有许多想法,既不讨国民党的好,共产党也不喜欢。我还有印象,当共产党大获全胜之时,提出的和平条件是惩治战争罪犯,这个名单里本来没有胡适,新华社就发表了一个专文,提出应该把胡适列进去。而现在呢,胡适又成了自由主义在中国的领路人,成了人中之神。这些事啊,颠过来倒过去,都带有一种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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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32 所有的主义到了中国,都与它在原来国家的表现有所不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在《中国天机》里有一个很大胆的论断——马克思有一句名言,理论掌握了群众会变成物质的力量,会摧枯拉朽把旧的、阶级的社会及其生产方式全部推翻,马克思预见到了自己理论的力量;我在中国体会到的是另一种情况,群众掌握了理论,不会太顾及理论本身,这是我的一个重要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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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34 因为当有了物质——组织、军队、党、群众、自己的知识分子,这些物质的利益——阶级的利益、革命的利益就高于一切,理论对他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这可能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深刻理解的。所以,怀抱理论就以为可以指点天下的精英们就显得有点儿傻了。比如,生活在旧社会条件下,他搞空想社会主义,生活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条件下,他搞空想资本主义—90年代我看《中国青年报》上有一个观点,挺赞同,他说这世上有乌托邦的社会主义,也有乌托邦的民主主义或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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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36 问:有人会说,中国现在局部地区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那些后现代的理论拿过来套用也是有的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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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38 王蒙:正像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中国特色的,如果中国有资本主义的苗头或病变,那也是中国特色的,与马克思主义批判的那个《资本论》的资本主义不一定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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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40 还有,姓“资”姓“社”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争论过,但是那一轮辩论中双方所持理论的绝对性带来的恰恰是理论的尴尬。曾经有位民主党派的老同志对我说:咱们的理论是不是太豪华了?但是另一方面呢,我们的理论好像又没法解释正在发生的现实,有些事情是“不争论”地做了,需不需要给个说法呢?最后坐下来商量出一个美好的词——和谐,然后老祖宗那些和为贵、和而不同、和气生财,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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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42 至于你说的“还(资本主义)”,中国传统社会本不太重视商业,但在经历一个复杂的现代化的过程之后,出现了商业的繁荣,著名的像徽商、晋商、鄂商还有江浙上海一带的商人。可是呢,这些商业中最好的那部分东西现在没有了,像童叟无欺,像一诺千金——从前山西平遥的钱庄,重视对储户的承诺,为保护储户的利益是不惜代价的——只剩下无耻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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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44 我有一些缺乏理论功底只是来自于经验的说法:在中国,文化和文化之间的不相容,各种文化的互相斗,最后取得胜利的是“无文化”,是愚昧。在中国,经常上演的是“右”否定“左”的那一套理论包括意识形态,“左”反过来运用行政的手段遏制、取缔、扫除右所主张的那一套如普世价值等等。“文革”中有个词叫“横扫”,你把我扫了,我把你扫了,最后胜利的是赤裸裸的贪欲、讹诈——眼面前的,比如雷政富那个不雅视频的事。传统封建社会不会出这个事,真正的共产党也不允许出现这个事,起码出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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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46 问:知识分子清谈也好,投枪匕首也好,也是为了追求好的政治和好的价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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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48 王蒙:中国从理论上是提倡和谐的,“天下大同”“天下为公”是早就有的,可是我们看看历史,哪个朝代能算仁政、算和谐、算太平盛世?不是绝对没有,少。史家说,汉代“文景之治”有仁政的意思,有无为而治的意思。这里头也有一个帝王的认识:古代很好,老百姓见闻很少,有车有船,但用不着——生活挺好的,要车船干吗?有路有桥,可上路过桥干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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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50 问:北岛说他们那一代人的特点是“我不相信”,您说50年代的青年恰恰是“我们相信”。但您还有一句写在书里了:“我们的错误是轻信而不是不信。”是不是得把这两段联起来,才是您比较全面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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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52 王蒙:其实不信也是一种相信,相信自己的不信,自己的不信也不信,那反而会相信一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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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54 问:在阿城、查建英写他们父亲的文字里,在朱永嘉还有许多人的回忆里,都提到一个现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那一代人对自己年轻时的信仰(包括这种信仰中的漏洞)、对所托付的这个组织(包括组织犯下的错),都表现得无怨无悔;而这种情感,下一代人很难理解:他们是不是在“假装相信”——如果转而“不信”,不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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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56 王蒙:我当然理解(他们)。搞成个历史虚无主义,其实没有啥深刻与真理性可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烦,也有一代人的使命与建树。我出生于1934年,拿1934年与2013年相比较,你应该相信什么,不应该相信什么,你实际上相信什么,实际上不信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要故弄玄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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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58 问:您接触过的官也好民也好,有没有真把现实的、个人的利益看得比较淡,比较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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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60 王蒙:当然有。老的共产党员里头,晚年的夏衍我接触比较多。那种空空荡荡的房子,那种破旧的沙发……他连我那点儿家当都没有。他是可以过得好一点儿的,他的书画和邮票加起来我估计是能成为巨富的,可他对那些物质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身后,按照他的遗愿,那些书画和邮票百分之百地捐给了浙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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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62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党小组会上,我们学习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朗诵到某些段落,是会放声号哭的,今天的人恐怕难以理解。我接触到的最早的共产党员里头,的确有人是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完全无意为自己争一个什么级别啊待遇啊,那太不重要了……这样的人有是有,只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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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64 问:可现在有的领导分了房,一下拿到200多把钥匙——您书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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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66 王蒙:我是听到过有这种反映。200多把钥匙的事也不完全是负面的,例如,门锁、柜锁越来越多,每一种都有不止一个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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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68 问:当年你参加地下党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有危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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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70 王蒙:当然有危险,我就受过特务的警告。但是呢,国民党的管理比较粗疏,它不像共产党的组织那么细腻,它没有那个管理能力。昨天晚上我看了凤凰台一个节目,讲国共两党互派特务打入对方机构的时候,共产党员熊向晖打入了胡宗南部,当了胡宗南的机要秘书,潜伏了九年。期间有一次,他跟着胡到了前线,没法通过固定的联系人递送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他就采取了最冒险的一着:写一封信,明明白白写上这个情报,贴上邮票,寄回后方,结果那个人就收到了。许多人看了不相信,怎么这么轻易呢?我就信,这种事我就碰到过呀:来找我的上级,骑着自行车来的,裤兜里塞满了传单,满得都快溢出来了,一路上也很有可能掉出来,满街都是警察——四野包围北平的时候,傅作义成立了执法队,街上开辆卡车,上头站三个人,分别代表军、警、宪,说是抓着共产党,不需要审讯,当场处决,因为已经处在战争时期了。我们河北高中一位锅炉工也是地下党员,后来我们大量的宣传品,像《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军事管委会主任叶剑英将军告北平市民书》半麻袋半麻袋地就堆在锅炉房里头,搜出来是不得了的事,居然就没事。第一是国民党那个网络的粗疏,第二是共产党已经处在一个绝对胜利的形势下,即使被国民党发现,你可以反过来威吓他:你少废话,一声不许吭,不然出不去一个月,你全家灭亡!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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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72 当时地下党的工作分几种,我们这叫群众工作:在群众中宣传打倒国民党政权的必要,发展外围组织与党组织的成员,组织小规模的不起眼的抗争——一个老师不好也可以罢一次课,总之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的——简单地说,就是捣乱。一种叫情报工作,他不能以左派学生和异见人士的形象出现,他只要情报,所以自身形象越模糊越好;还有一种叫特殊任务的,比方锄奸、策反。现在的电视剧里头,常常把这三种搅在一起,你潜伏搞情报工作的,还顺便锄个奸细、策反俩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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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74 问:当时你们有没有一些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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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476 王蒙:没有,相反得自己花钱。1949年3月我刚参加工作,是自带铺板——三条木板两把铺凳去的,后来捐给了公家。我那时候对革命的认识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现在有些人呢,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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