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36653e+09
1706236653
1706236654 下乡时一年的生活费是20块钱,主食是红薯干,每天只能吃个半饱。那东西吃多了,胃酸厉害,回城大概有十多年我一见淀粉就反胃。
1706236655
1706236656 下乡之前我基本上是以书店为家的。从吴兴路骑车到市中心,在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或者福州路上的四家书店,一晃就是一天。那时候还有一些旧时代的老人——你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可能从前是洋行的高级职员,也可能是北洋军阀的后代——有学问。我记得有一位老先生天天来,一支雪茄,一根拐杖,跟我们一样,他不买,只是翻各种书,你愿意聊,他就跟你聊。他对国学,尤其是各种工具书的用法门儿清,我最初的国学知识就是从他那里来的。我的哲学知识也从书店里来——有人告诉我康德有三大批判,又有人说,有个人比康德还了不起,叫黑格尔……慢慢地就交了一批年长的朋友,他们会介绍书或借书给我看,朋友滚朋友,书滚书。
1706236657
1706236658 这些人后来都失踪了,大部分沉在社会底层,重新恢复的高考制度并没有把一代精英打捞起来。他们可能是运气差,也可能不适应考试,总之没有进入体制。但在我看来,他们的水平不比现在大学里的某些教授差,只不过他们比较纯。
1706236659
1706236660 1971年尼克松访华前夕,春节我回上海探亲,看到《参考消息》上说,北京书店里可以买到汉译西方名著了。我想北京开放了,上海一定开放,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南京东路书店(我对那家店特别有感情),果然!那里可以买到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还有卢梭的、洛克的、康德的……一下子买了好多。虽然当时接受起来还有困难,但跟平常看到的“东风吹战鼓擂”完全是两个世界!它给你打开了一种文明啊。
1706236661
1706236662 我儿子小时候不理解:饭都吃不饱,怎么有心思看这种书?我跟他讲:我在书里看到人类最好的东西,是好东西,我就要拥有它。有它们做启蒙老师,还有什么话好讲,你不会只看到个人那点事,会把自己放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中去考虑问题。
1706236663
1706236664 1979年,高考不理想,张汝伦入安徽芜湖师专读英文专科。他与同一批进校的心气颇高的知青一样,都明白自己的归宿不在那里。
1706236665
1706236666 说到心高气傲,张汝伦说自己还是小学生时就有睥睨纵横的气概,觉得天底下没什么事能难倒他。青年时代,“错误地认为接近知名学者就是攀附”,被朋友领到王元化先生家一言不发,以至于90年代与王先生真正交往后,元化先生怎么也想不起数年前此人曾来造访。前不久学生问他,年轻时对自己有怎样的期望,59岁的张汝伦半开玩笑半认真:“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1706236667
1706236668 1981年,张汝伦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师从刘放桐先生。两年后攻读博士,导师本应是清代大儒全谢山的后人全增嘏。但张汝伦只在入学时见过全老一面,再见已是追悼会上。于是,社科院哲学所王玖兴先生(冯友兰弟子,德语译著尤见功力)成为他的导师。张汝伦每年北上一次求教交流,大部分靠自己学。偶尔跟师兄们一起论学,导师说,就你话最多。
1706236669
1706236670 “不管有没有恢复高考或者改革开放,我想我都会走哲学这条路,这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在哲学里,我看到了我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其他门类,像文学、音乐、艺术里看到的一切好东西,哲学最能满足我,而且它比较难,我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东西。”
1706236671
1706236672 用上海话讲,张汝伦的眼睛好比生在额角上,他自设的各项起点颇高。文学、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戏剧,他都有兴趣进入,作为一种修炼,而非娱乐。
1706236673
1706236674 “感觉它们都是在讲形式。接触西方文化越久,越能体会到形式的重要。”
1706236675
1706236676 研究生时代他就声名在外:狂。1986年12月6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有一篇记述他的小文《狂者进取》,作者陆灏借夫子之言来理解其“狂”。彼时,张汝伦刚刚发表一系列解读尼采的文章。待他留校任教,渐渐有了名号:复旦的尼采。
1706236677
1706236678 那时候,李泽厚先生到复旦讲学,问: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什么。张汝伦答:这个问题不能这样提出,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不是what,而是how。
1706236679
1706236680 他那时常常跑到11号楼,跟陆谷孙先生的学生、英语系的汪跃进(现在哈佛任教)一聊一个小时。在《读书》上看到金克木先生的文章,他跑到北京,叩门求教。金先生站在门口,拿手一拦:“从哪里来?”“从上海来,是复旦大学研究生。”
1706236681
1706236682 金先生又问:“搞什么专业的?”答:“西方哲学。”
1706236683
1706236684 “那问你一个问题,答得出进来,答不出你就请回。”
1706236685
1706236686 金先生问的是:康德哲学中的形式是什么意思?张汝伦侃侃而谈。金先生说:“对啦,形式就是内容。”从此,张汝伦成为金先生可以对谈的后辈晚生。“当然,主要是金先生讲,我听,老先生一讲一两个钟头,不容人插嘴。”
1706236687
1706236688 张汝伦学生时代的演讲场面就很可观,朋友笑他“煽动力这么强,不搞政治可惜了”。他1米65的身躯里浓缩着激情、求知欲、批判力和理想主义,仿佛象牙塔里一座会移动的火山。
1706236689
1706236690 1988年,张汝伦在洪堡基金的支持下赴德深造,先后就读于图宾根大学和弗莱堡大学,受教于两位导师:一位是Bubner教授,伽达默尔的弟子;一位是冯·赫尔曼教授,海德格尔晚年的助手,也是其全集的主要编撰者。
1706236691
1706236692 张汝伦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向学生们描述Bubner教授开讲《存在与时间》的景象:教室里坐满,地板上坐满,然后延伸到讲台四周,以至于Bubner先生转身、挪动都有困难。
1706236693
1706236694 1989年海德格尔诞辰一百周年时,德国出版其著作《哲学贡献》(全集第65卷),被认为是仅次于《存在与时间》的重要著作。此书极难读,赫尔曼教授开了一个研究生讨论班,每晚5点到8点上课。有一位老太太,驼背,拄双拐,风雨无阻来听课。“因为上完课我跟她搭同一路电车回家,所以印象深刻。她不要学位,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求知。”
1706236695
1706236696 德国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但这个民族对思想的热爱,对问题的穷尽,令他喟叹。康德的先验方法论、黑格尔的大小逻辑、一战后德国思想界生成的所谓“1918年人”,令他嗅到崇高思想的气息——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1706236697
1706236698 第一次走进上海博物馆青铜器馆,他的眼泪流下来——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1706236699
1706236700 “文革”期间,在亲戚家第一次听到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整个人如遭电击。第一次听到摩门教合唱团演唱的歌剧片断,简直昏倒——跟“向前向前向前”相比,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1706236701
1706236702 听瓦格纳的歌剧《尼格龙根的指环》,看伯格曼的电影《魔笛》,他感动的不是技术,是思想——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 上一页 ]  [ :1.7062366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