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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对话:精神世界是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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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德国四年,收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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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明白什么是教授。就是你五年里开的课没有重样的。当年有的同学错过了Bubner的某一门课,但他下次开讲可能是十年后,这些同学宁愿推迟毕业,等他十年。Bubner一辈子都在批评哈贝马斯,但哈贝马斯说(当时跟我一起在图宾根留学的张继武想拜哈贝马斯为师,跟他见了几次面),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就两个人有真学问,一个是Bubner,一个是Manfred Frank。Frank现在是德国哲学界的风云人物,当年他是系主任。一个法国文学博士可以做到哲学系教授,可以想见他的能力。他本来是日内瓦大学的,转到图宾根时,有些学生因为舍不得他,跟着一起转学。Frank每一次讲课的备课笔记就可以出一本书,当然Bubner反对这样做(他一生的著述就那么几本小册子,百把页,很“干”,但识货的人都懂,灵啊),但他也是一丝不苟用打字机一张张讲义打出来。他们都是名教授,但认认真真备课,没有一门课吃20年,更没有“顺便”把自己手边研究的题目当课程来讲(不用备课了)。原典难读,就帮助学生读原典,而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某某前沿问题研究”。我就想,等到自己退休的时候,开过的课列出一张表来,备过的课拿出讲义来,都是能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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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每年的中美校长论坛上,大家都同意中美大学的学生差距不大,差距主要在老师。老师差距在哪里,课程质量和敬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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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近代中国从事西方哲学的前辈中有没有您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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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一个陈康,的确厉害;一个研究黑格尔的张颐,做过四川大学校长,水平高的,他是先在美国、后在英国牛津拿的哲学博士,回国后跟张君劢就黑格尔哲学有过一次著名的论战,最后以对学术界的失望收场。1949年后,他以身体不好谢绝出山。中国的黑格尔研究往往要追溯到贺麟先生,张世英先生是他的弟子。贺先生晚年跟弟子宋祖良讲,外界都说我是黑格尔专家,我其实还没搞懂。这是上一辈人的风范。他们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另一类人成为哲学界的主流,不客气地说: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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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想起有段时间流行的对30年代大学的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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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有一次我劝一位媒体朋友:不要造神。张庆熊(复旦哲学系教授,因学生缺课去捧梁朝伟的场而发文)专门做过调查,当年留德学文科的,拿到学位的很少。当时留洋的要么是小开,要么是官宦子弟,吃喝玩乐的人多,看书的少。看赵元任、俞大维的回忆录,真正用功的两个人,一个陈寅恪,一个傅斯年。在当时,只要喝过洋墨水,回国就有一个很好的位子等着你。你去看季羡林的回忆录,他当时在清华念书,他说,我上过课的这些老师,基本上是不备课的,大部分人,靠着在国外做博士论文的两本笔记讲一辈子;真正有资格不备课的一个人——陈寅恪,倒是备课的,而且极其认真。再看千家驹《我在北大》,你会发现当时教授多么好做。学术水平的提高,是要靠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不做他想,就一心一意把这东西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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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是有这点执着的。有次看一部日本电影,里面有一个虚构的情节(中国电影里不太会出现):太平洋战争爆发,大学生都要上前线,这家伙第二天要出发了,头天晚上还在看《兰克全集》,看到某一页,做好记号,说我回来还要接着看。我想这情节一定是真实生活里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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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课上常听您激扬冯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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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冯契先生是有哲学家气质的人,而且人格高尚。我至今认为,他的价值未被国人所认识。我佩服他两点:一、打通中西;二、有原创思想。他这条路走得是对的,尽管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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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冯先生也受他身处的时代和所能接触到的哲学的影响——后世看我们这辈搞哲学的,大概也会有这感觉。譬如人能认识到的是现象还是事物本身,他认为人能认识事物本身,这点跟他的老师金岳霖仍然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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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思想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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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信和疑。像康德和黑格尔,你看他们的书,一上来就是疑,许多的疑。尼采也是有疑有信,有破有立。疑和信相互支撑,才能成就一个学者。没有疑的信,是盲信。中国现在这票朋友,聪明啊,所以他们能做“公知”,只要把流行的意见用自己的话讲一遍,就变成他的“信”。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水平不够,一种是出于某种目的假装信——当然这可能是人类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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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真要有点自己的东西,我想还是要“独”一点,冷清一点。我有时候跟学生讲,什么时候混到没人理你,好!如果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座上客,哪怕有八辈子武功,迟早都会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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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以来,人类的思维水平在不断下降。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大家都没有思考的习惯,人云亦云。媒体尤其如此,有一段时间,什么事情发生了,先找专家说说。有一次电视台打电话给我:张老师,延安中路绿地放了几只天鹅,请您谈谈看法。我也不生气了,跟他讲,地铁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讲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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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有识之士已经看到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但我理解不是向民众灌输思想,而是让民众养成批判思维的习惯。我为什么这么卖力讲课,就是希望我的学生里能出一些哲学水准较高的人——这种人多出20个好了——如果他们有公共关怀的话,进入公共领域发言的时候,可能情况就会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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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文明历史上,那些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远的不说了,近代哈贝马斯、罗尔斯、以赛亚·伯林、理查德·罗蒂、查尔斯·泰勒……不管他的政治立场是左还是右。如果一个国家推向前台尽是些研究斗蟋蟀的、种菊花的、收藏明代家具的文化英雄,我就觉得有点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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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什么样的人能成为哲学家/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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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每个时代都不缺聪明人,但不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哲学家。哲学考验智力,更考验心力。承认每个人根器不一样,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有时候要把苛评当成一种动力。伽达默尔当年的硕士论文只有16个注脚,海德格尔看了大摇其头:这个人一点希望都没有。海德格尔的学生都是名留哲学史的精怪人物,像勒维特、汉娜·阿伦特、马尔库塞,按理说被这样的大师下了断语,伽达默尔就该放弃哲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但伽达默尔在自传里说,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有毅力、有恒心;我虽然腿脚不灵便(小儿麻痹症),但我要在哲学路上一直走下去。十年后,他的教授资格论文让海德格尔的看法大为改观,并指导其完成。1929年经济危机,伽达默尔没有工作,生活有困难,海德格尔还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聪明人不一定能当哲学家,哲学家不一定聪明,持之以恒才是成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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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还要看境界,好的哲学家应该致力于如何在时代的问题中看到人类永恒的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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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怎么看知识分子成为利益集团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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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是有人说,左派么多跟领导接近接近,自由知识分子多跟老板打打交道。我可能读书中了毒,比较幼稚,就相信知识分子应该始终独立,哪一派都不是,就讲自己的东西,也许他的观点跟某一派相合。他的责任有两个,一是替没办法发声音的人讲话,二是担当社会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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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左”“右”都有一个想法,人是阶级利益的代表,现在这些思想阵营已经划好,只要站站队就行了。其实,我认为“左”和“右”都是现代性一根藤上结的瓜,是一币的两面。如果抽象地讲,每一派我都有赞同的东西,但他们的理念,在许多重要问题上采取的手段,包括他们的逻辑都是现代性的,我是都不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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