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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契先生晚年最恨的,就是那些“做戏的虚无党”(鲁迅语)。有时候我也怀疑,高唱这主义那主义的人,也许什么都不信。所以说中国缺少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共产党领导,但中国就出不了帕斯捷尔纳克,出不了肖斯塔科维奇,出不了茨维塔耶娃。这恐怕跟制度没什么关系,有更深层的原因。张东荪讲过,“五四”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像他老师梁启超那样的人,有“高尚洁白的心胸,昂首天外的气概”。我至今记得1980年央视转播萨特死时的画面,巴黎五六万人给他送葬的壮观场面,总统国王的葬礼也没这么多人。全世界的“左派”“右派”都跑去了,其中一定有人不同意他的政治立场,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够格。他能写出那种东西,背后是有理想支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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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最近顾彬先生说“中国人都在混日子”,您又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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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这家伙自以为能讲流利的汉语,是哲学系毕业的,有独立思想,到了中国如入无人之境,训中国人像训三孙子一样。他对“德国之声”记者讲,你们不要把这个民族当回事,这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民族,他们就想着怎样活过明天;如果说日本人相当于东亚的普鲁士人,那么中国人就是东亚的奥地利人,他们始终在混日子。话讲得是比较过分,但细想想呢?表示义愤没有用,孔子说“反求诸己”。中国人怎样才能优秀起来、智慧起来?从每个人做起!现在这种样子,人家当然要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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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的思想文化产品,看看也蛮繁荣,但总像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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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就是拿不出让人感动的东西。最近西方出了四个名单:几百年来最伟大的一百个作家,托尔斯泰出现在三个名单中,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在两个名单中。人家还是识货的。这些人,真是“人类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且超越了个人的际遇、一己的苦难。有个60后文学批评家说起契诃夫激动得吓人,他说,你读过契诃夫,就懂得什么叫教养。我们现在的人,不晓得好糗,他那只胃口好像接受不了崇高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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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从80年代的“纯真”“理想”到现在它们贬值,不过短短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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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现在是缺少做梦的人,缺少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要被嘲笑的。我们常常听说,西方有追求真理、为真理而真理的人,而中国人没有这种思维习惯,学问实用者居多。但翻翻中国历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闻道,夕可死矣”的人是有的啊——南宋时,岳蔍书院的山长叫张栻,当年他跟朱熹关于《中庸》里“已发”“未发”的问题有不同看法,于是提议二人当面讨论。朱熹骑着马从福建到长沙,走了一个多月。四面八方的读书人也骑马、步行赶去听。一个土台,两把椅子今天还在。除了吃饭、睡觉,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底下的人也听了三天三夜,跟他们同来的马,把前面两口池塘里的水都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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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现在大师没了,大学也变成“教师企业家的松散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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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大学今天的问题在于教的人和学的人大多都没有了神圣感,向道之心没了。我有时候跟学生讲,我们相聚在这里为了一个东西:道!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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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什么出不了大师,首先要想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熊十力的文字背后有一种豪杰气概,有天地英雄之气,不是学院里斯斯文文的教授所能有的。这背后,是一种淋漓的生命元气,它在今天的学术工业中越来越萎缩、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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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晚年回忆老师熊十力,说老师真是很可怜。因为熊先生特别不会照顾自己,而且从来就是一个字:穷。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袄,里面没有衬的。他在北大的宿舍里,只有一口破箱子,没有镐链,也没有锁,是用麻绳捆在一起的。熊先生要去广州,还非要把这口箱子送给张中行。熊师母要去北京照顾他,他坚决不要,他跟张中行讲,她来照顾我,我总要跟她讲话,总要耗掉一点时间吧,没必要。他有使命感,觉得老天爷就是要他为中国做事情的,所以要把全部的生命押在学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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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大哲都是这样。萨特晚年写《辩证理性批判》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大把大把吃激素,为了保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人问他,你还要不要命了,他反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福柯查出患艾滋病后,跟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说,你这里查资料方便,也清静,给我留间工作室——拼命在那里写他的《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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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西方舶来的论调,一个人的水平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错!学问在一般的阶段,人格很差的人也能取得小成就,但想攀登顶峰,知、情、意中的情和意会起到很大的作用。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大小逻辑”,虽然它们外在的形式不像诗歌小说那样感性,那样容易接近,语言非常晦涩,思维非常抽象,但如果你有心,会被它感动。我十七八岁就读黑格尔,现在想来,可能读懂的部分很少,但从此一辈子就被它迷住了,因为它内在有一种日常生活中缺少的崇高的气味。你会感觉到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会觉得,做人当如是。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出那样的丰功伟业来,但至少可以向这种生活靠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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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应该对认识生命有所贡献。它不是形上、形下、先验、超验这类抽象概念的游戏,它是一种对自由生活的追求,是一种道德的事业,是一种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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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复旦历史上有“大专辩论赛”的光彩一页,像是跟哲学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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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我是根本反对搞这种辩论的。为啥?《论语》里所谓的“巧言令色”,古希腊收钱教说辞帮人赢诤讼的智者。抽到正题反题,各拟一套说辞,这不是孔子所谓的乡愿,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跟追求真理一点关系没有,君子怎么可以这样。有人说这是智力游戏,我觉得不对,有些东西就是杀头也不能放弃的,不要说为了赢人家。这培养的是什么能力呢?只要会说,黑的就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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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有个相关的问题始终没想明白。辛普森案之后,许多人讲,看,这就是程序正义。可是我想,人怎么就赖上了一套程序,是非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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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程序正义是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它的前提是:肯定多数人的意见是对的。程序正义是不问是非,只问多少。是非好坏属于价值问题,票数多少是事实(数量)问题,它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范畴。按程序正义行事,可以推导出极其荒谬、恶劣、无法无天的结果来——别忘了苏格拉底就是依据表决被处死的,纳粹就是靠选票上台的——这是现代性结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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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社会矛盾丛生、乱象迭出之时,哲学应该站出来讲话。您觉得贫富差距大、教育不公平等等,它们产生的根源,从哲学的角度怎么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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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有几条是不容讨论必须确立的。比方说:人人平等,强者对弱者关爱,人与人相互依存。这相当于哲学中的“第一原理”“绝对命令”。但是,在全人类都以利为第一原理的现代性轨道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关爱和相互依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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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儒家首先要讲清楚义和利。儒家道理千条万条,这是首要一条。读书也好,做官也好,先懂这个。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掌教的时候,请陆象山去讲学,陆就讲义利之辩。那是初冬,史书记载,朱熹在旁边听得汗流浃背,不停地在扇扇子——内心震动啊。但现在人们对历史上出现的宗教圣人也好,舍生取义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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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这是无法消除的事实,否则也不用追求平等了。庄子有个命题,“以不齐为齐”,不是说取消个体的差异性,把大家拉齐,而是在承认这个自然的不平等前提下,如何照顾到平等。这就跟制度有关了。梁漱溟厉害,30年代他就看出,穷人的孩子不能出头了,教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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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科举制度能把穷人的孩子选拔出来,像范仲淹这种家里穷得不得了,干饭都吃不起只能喝粥的,最后能当上“副总理”。但到近现代却不可能了,因为教育已经变异为一种产业,一种需要购买的商品,优质教育资源要求付出的也多;而优质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多半在社会上占据要津,长此以往,一定是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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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学的许多专业都有奖学金,唯独出路最好的商学院和法学院是不设奖学金的,意思是回报高,所以投入也要高。以知性的逻辑看,这个制度是合理的。所以福山会说,美国社会阶层的流动性早已不存在,阶级一旦形成就是铁板一块至少有60年以上了。不独美国、中国,全世界都如此,而且变成大家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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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所以现在有“拼爹”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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