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36953
高中毕业时,校长宣布,文理两个班七八十人必须集体加入国民党,否则不发毕业证书。“我不干,宁可不要这个证书。那时进(共产)党比较困难,我通过又特别困难,所以心里是很坚定不移的。怎么能够背叛自己的理想,背叛对党的誓言呢?那我还是个人吗?”他和同学郗潭封逃跑了。一年后,他考上西北大学外语系,向教育厅要回了高中毕业证书。
1706236954
1706236955
心向圣地延安,盼望抛头颅洒热血地去抗日,这两个愿望暂时都不能实现,牛汉只好把满腔热血献给诗歌。天天写,白天写到晚上,晚上写到黎明。1946年7月,他跟党组织接上头,重新宣誓入党。那一段的生活,动荡、绚丽、澎湃、神秘。
1706236956
1706236957
1948年,牛汉第一次把长诗《彩色的生活》通过朋友寄给胡风,从此开始通信。胡风给他的回信有20封,现存16封。
1706236958
1706236959
1955年5月初,最高领导人在审阅舒芜交出并整理的胡风信件后,指示有关部门成立“胡风反党集团”专案小组。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党组的复查报告披露:这场清查斗争共触及2100多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1956年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78人,其中骨干分子23人。1955年5月14日,牛汉第一个被捕。两天后,胡风被捕。牛汉说,因为他的性格和曾经流露与胡风等人不同的观点,“上面”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让他好好揭发。
1706236960
1706236961
被拘留一周后,牛汉收拾好行李,对看守说:“一个星期了,我要依法离开这里,再见!”但只是引来一番搏斗……上级出马,牛汉返回囚室。
1706236962
1706236963
经过两年的隔离审查,1957年5月,牛汉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派出所每周来人,听取汇报。1958年2月,他被正式开除党籍,回原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降级使用,仍当编辑。
1706236964
1706236965
“这人没法改造了,上面肯定这么看。可我就这个脾气。我就当编辑,编好书写好字就行了,比当皇帝都强,呵呵。”牛汉说,亏得人文社领导王任叔(巴人)多有相帮。
1706236966
1706236967
1965年冬,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某庭,牛汉见到了十年未见的胡风。发言时,他照着稿子念,念着念着激动起来。“我说胡风问题不是反党反革命,是文艺思想问题。‘停止发言,下去!’把我赶下去了。别人讲牛汉你真是头脑简单,那种场合你怎么能替胡风辩护呢?我不是感情冲动,人活着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同看法么,正常的么。”
1706236968
1706236969
他后来的日子,是两年劳动改造,半年的“四清”工作队,五年半的五七干校……在咸宁干校,他迎来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峰,还养了一只狗,叫小白。“我跟它那种同属生物的情谊,真可以说是胜过了人。”回头一看,寓言一样。
1706236970
1706236971
1979年9月,牛汉获平反并恢复党籍。他说,25年里,他始终没认过错,也没出卖过任何人。胡风去世前说“牛汉是个可依赖的人”,别人叫他“倔强的诗人”,“一个被诗神看中的诚实的孩子”。
1706236972
1706236973
1980年春,牛汉在北京又见到胡风,“他真正衰老了。他很深沉。别人跟他讲这讲那,他只说几个字,但词意是准确而有分量的”。
1706236974
1706236975
现在,牛汉住在让前来拜会的台湾诗人痖弦略微吃惊的简朴公寓里,跟阳台上那些小小的绿色植物相依为命。偶尔出门,舍不得打车,坐公交和地铁。他的诗作,跟余光中、洛夫的诗歌一道,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悄悄取代了贺敬之的《回延安》《三门峡——梳妆台》,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以及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
1706236976
1706236977
这个唇齿间已有些漏风的老人慢慢地讲啊讲,讲出“受组织信任者”这样的概念,讲出“中国的大人物都比较复杂”这样的判断……59岁快退休的儿子史果在厨房默默地炒菜,偶尔向父亲这边望一眼。那眼神,是飞了很久的大雁才会有的。无意中撞上这眼神,这种父子间无声的关照,我有片刻的思维短路。
1706236978
1706236979
问:您怎么看胡风的三十万言上书?
1706236980
1706236981
牛汉:我没有参与。但文艺是不是应该像鲁迅他们说的,为人民、为人类和人类的精神服务,我跟成仿吾谈过这个问题,1950年我是他的秘书,他同意我的观点。他是创造社的骨干,在延安是陕北公学的校长,长征干部,后来一直不顺。
1706236982
1706236983
胡风1953年全家回了北京,没有正式安排工作,没法安身立命。我想他有过巨大的苦恼,在我心里,他有一种思考人生和文学的本能,不管处在什么条件下。他肯定是经过思考,才写三十万言书向上反映的。
1706236984
1706236985
问:他们把您归入“七月派”,您觉得是这样吗?
1706236986
1706236987
牛汉:“七月派”里也很复杂,人好多,我不是最早的。《七月》1937年从上海移到武汉,到重庆改成月刊。我和胡风是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才见面的,我只是他的追随者,觉得《七月》这个刊物办得好,包括后来的《希望》,都不错。几个作者:路翎、曾卓,人都很好;阿垅是特别好,虽然有偏激的一面,但他正直率真、决不背叛,真的是个人!他跟胡风的关系其实并不是那么紧密`,也不是绝对地认可胡风所有的观点,他跟胡风辩论我看见过。(上述三人都是“胡风分子”,其中阿垅1967年因骨髓炎在天津的监狱里去世。)
1706236988
1706236989
所谓的“胡风集团”也比较复杂,后来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有的人当官了,就不敢讲真话了,这种人见了面我根本不理他,手都不握——这是我的脾气,毫不含糊!这种人,还写什么诗!王元化后来跟我说,人的变化真是令人吃惊、不可想象,当初是很那样诚恳而且有个性的人,唉……有的政治上“进步”了,后来就“超越”别人了,这也很正常。我一直都是一个编辑。神圣的编辑。
1706236990
1706236991
问:给您平反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
1706236992
1706236993
牛汉:但是对我们好像还是有点隔离的意思,后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在改。第一批(平反)就四个人:我、曾卓、王元化、刘雪苇。后来胡风去世(1985年6月8日),遗体在医院里冷冻了七八个月,为什么?就因为大家不认同上面的批示,对他的历史问题没有彻底平反,怎么能让逝者归安?就是“胡风集团”也受影响。后来也慢慢改了。现在说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就过去了,实际上我们当时真叫痛苦。
1706236994
1706236995
1706236996
1706236997
1706236998
1985年春,牛汉(左)到友谊医院看望胡风(中)
1706236999
1706237000
问: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左翼文人包括鲁迅都多有微词,好像有意重新评估左翼文学的作品价值和历史意义,您觉得有没有道理?
1706237001
1706237002
牛汉:有道理。这个我和施蛰存深谈过好几次。诗人戴望舒(我见过一次),他和杜衡、施蛰存都是所谓“第三种人”。他们原来都是共青团员,大革命失败以后有了一点冷静,不能说消沉。我特别欣赏施蛰存,不算大彻大悟,但是一直在坚持自己的人生态度。鲁迅写文章批判他,他一直没有写过文章去反驳。他告诉我,理解鲁迅,理解他受到身边左翼人的影响。鲁迅也不是外人,但他批判“第三种人”是绝对错误的。
[
上一页 ]
[ :1.706236953e+09 ]
[
下一页 ]